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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2:17 作者: 盧硯冰
  鬼城裡的梧桐樹,全都掉光了葉子,蕭疏的鬼城更像是鬼城了。

  回到赤烏半個多月後,餘墨收到了姚瑤的回信,信里說:

  ……見字如晤。也許我還不能體會到你的萬般思緒。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家。出生,成長,讀師範,教書上課,從沒離開過家鄉。

  在這內地的小城裡生活了那麼多年,真的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城市機會多,舞台大,好像那裡的年輕人也都充滿活力,你們都是江河湖海里的魚,而我是池塘里的魚。工作之餘,我也在提升自己的學位,不然走出靜水的池塘,到江河湖海里有可能會被衝到沙灘上。

  我們這裡只是小城市,比不得赤烏那樣的沿海大都市。我們這座小城市裡的外地人非常少,只有一些周邊鄉下來的人。我沒有見過鄉村的落寞,但我能感覺到鄉村確實落寞了,因為火車站離我家不遠,春節前是返鄉潮,春節後是離鄉潮。沒去大城市的人,往往也會就近來到我們這樣的小城市。

  也許,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安逸,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壓力。日子又不是過給別人看的,不要想太多,只要拒絕沉淪,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時光荏苒,你當年還是個小屁孩。時代進步很快,那時候我們還用桌上型電腦聊天,現在是手機當電腦,電腦當電視,電視只能當擺設了。

  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天生孤獨,感謝這個世界有你陪伴。

  天越來越冷,你也照顧好自己。吃飽穿暖……

  餘墨把信疊好,放到一個原本裝茶葉的鐵盒裡,鐵盒裡已經有了厚厚一摞姚瑤寫來的信。餘墨自認和姚瑤之間的感情很複雜,像是感情的拼盤,無論是友情,還是親情或愛情,他似乎都可以從姚瑤這裡獲得。

  窗外湛藍的天空下,銅冠山色如紅銅,看上去仿佛童話世界。

  餘墨越來越不願接觸外面的世界,好像一出去焦慮就如影隨形。

  餘墨覺得自己是被拔根移植的樹,先在背陰里,經歷漫長艱難的生長,然後又痛苦掙脫扎了根的土壤,再承受山長水闊,艱難地擁擠到異域的邊緣成為外來物種,在陌生的泥土裡,卑微而又執著地拼命再去紮根。

  餘墨自忖,如今婚戀越來越像協議。而脫離現實,履約能力不必面臨嚴格的審查。所以,他只好向遙遠的溫柔的博學的姚瑤尋求慰藉。不管是不是真如姚瑤所言「只要拒絕沉淪,一切都會水到渠成」,他都不得不選擇去相信。這座城是他追不到的愛人,面對赤烏,他又渴望又無奈。

  蕭疏的鬼城裡,迴蕩起餘墨憂傷的口琴。剛洗完澡的李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沉浸在哀婉的旋律中。面對孤獨,餘墨有他的精神家園,他的吉他和藍調口琴、他的相機、他的詩、他的遐想,還有遠方的姚瑤。

  而李颯,卻只剩一具溫熱的軀體。作為模特,她是櫥窗里那些空殼塑料人的精緻替代品;在熟客的床上,她只是有體溫的矽膠玩偶。

  李颯陷入到無盡的空虛中,鏡頭不是她和世界的媒介,相機拍攝出的李颯只不過是一張張不言不語的照片。人們眼睛裡看到的李颯,也僅僅是一張張照片而不是李颯。更何況,看照片的人看的是她身上的衣服。

  李颯傻笑一聲!穿上衣服是理想,脫掉衣服是生存!現在脫掉衣服是為了將來不脫衣服,而是穿著漂亮的衣服活在這座城市裡。平常在健身房裡舉鐵,遠比小時候干農活還累。小時候她抱怨,現在她咬牙堅持。

  她似乎只通過肉體和金錢與外界關聯,以肉體作媒介,關聯著肉體之外的世界獲取金錢,然後消費金錢保養肉體,除此之外無比孤寂。當肉體與外界發生關聯時,她偶爾會想到她閉塞安靜又如詩如畫的山水田園。

  那一年,閉塞的山水田園被山外來的堅硬電塔插入、被架設鐵路的粗壯水泥樁插入,被高聳的信號塔插入。那一年,她閉塞安靜、如詩如畫的山水田園便與外界有了關聯。那一年,山水田園不再閉塞也不再純真。

  那一年,李颯還是個小村姑,家裡臨時開了個小飯店。修鐵路的民工和技術人員時常來她家的小飯店吃飯喝酒,買香菸或飲料。她那時跟戴著安全帽的年輕人哪怕多說一句話,爹娘都會罵她作為女孩不知羞。

  那一年,李颯還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沿著被粗壯水泥樁架設起的鐵路在他鄉和故鄉之間往返。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山水田園之外是什麼。

  少女的初戀往往給了混蛋,李颯也是這樣。當初是那個混蛋帶她走出了山水田園,帶她走出山外,後來那個混蛋消失在了人群里。當初李颯之所以覺得那個混蛋帥氣,有種魔力,是因為他有一輛嶄新的大紅色嘉陵牌摩托車。當初,她在父母的咒罵中,坐著那輛摩托車離開了山水田園。

  那個夏天,紅色摩托車沿著青幽幽的柏油路一路向東,她長長的秀髮飄蕩在暖風裡,青澀的臉貼著他的背,聞著菸草味和汗味,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穿越山長水闊,在晚霞里親吻,在風雨里擁抱,來到了赤烏……

  在餘墨時而浪漫時而憂傷的旋律里,李颯不知道該恨那個混蛋,還是要感謝那個混蛋。如果沒有那個混蛋,她現在也許還是山裡的村婦。

  想到在山裡做村婦,李颯汗毛豎立。山裡的村婦冬天要在地鍋里燒水舀到木桶里,再提著沉重的木桶,到淒冷的房間裡才能洗熱水澡。地鍋除燒水洗澡外,還要煮飯燒菜。也許,那洗澡水裡會隱約漂著一層油花。

  聽著時而浪漫時而憂傷的旋律,李颯心想,不知道隔壁那個斯文的青年會不會也是混蛋?上次夜晚遇見他,裝醉時沒感覺他是個混蛋。

  秦大川也做過混蛋,畢業晚會剛結束,他就忘記了對那個和他談著純情戀愛的女孩說的山盟海誓,毅然決然地走進了山長水闊。

  他喜歡山長水闊,山足夠長,水足夠闊,他的舞台才足夠大。

  秦大川掌舵著點金市場調查公司,在山長水闊里破浪前行。經過他的不懈努力,終於有客人要來拜訪他的公司。這時候,秦大川才意識到他的公司需要裝修一番,不然看著太寒酸,會被懷疑不正規沒實力。


  隔壁的公司搬遷時,他看到有張大書桌估計不好搬,便脫掉外套主動上去幫人家提椅子、搬文件,愣是厚著臉皮把大書桌要了過來,成了他的辦公桌。秦大川沒錢把公司裝修得體面氣派,只能冥思苦想獨闢蹊徑。

  他買來幾車石膏板,自己動手給公司隔出了頭腦風暴室、數據分析室兼會議室、神秘顧客訪談室、總經理辦公室和辦公大廳,又買來幾大卷廉價又漂亮的牆紙,貼在石膏板上,效果看上去還算讓他滿意。隔壁的公司搬走後有些盆景沒拿走,他從窗戶跳進去,把盆景搬到了自己的公司。

  他又去舊貨市場買來幾套桌椅、茶几和一個大書櫥,書櫥上擺滿了他從舊書攤上買來的關於市場調查分析、市場營銷策略、公共關係管理等方面的專業書籍。又在書櫥上擺了幾件贗品古董和廉價瓷器。

  他記得餘墨認識一位畫家,便抱著賭運氣的心態,打電話請餘墨幫忙,看看能不能請畫家給公司畫幾幅畫。餘墨說的畫家自然是花不語。

  周六,餘墨帶著花不語,花不語叫上朋友繆論,一行三人坐著花不語的汽車去秦大川的公司。花不語的汽車是山寨版豪華越野,他買這款車不是愛慕虛榮,而是愛這款車的空間充裕,他要在車裡放畫板,有時還在車裡睡覺。現在車裡裝著他臨摹的幾幅名作,準備送給秦大川當壁畫。

  繆論穿著一件老幹部款式的黑色風衣,搭配藍色針織圍巾,戴著眼鏡,看上去有點像鄉村教師,土裡土氣中透露出文化人的氣質。繆論並不是職業作家或詩人,也不是職業歷史學者,他有一份保安的正式工作。

  去成都前,繆論原是一所理工學院的講師。因有學生幹部舉報他上課時歷史觀不正確,涉嫌反動言論,還給他拍攝了一段在課堂上大放厥詞發表謬論的視頻,剪輯後交給了校領導。然後,繆論就被學院開除了。

  其實,他沒發表反動言論,他教的是思想政治和近代史,理工科的學生本就不大愛聽。他又嚴厲,不准學生瞌睡,不准講話,逢上課必點名,還留課後作業,很煩人,才被學生幹部的小題大做和斷章取義給坑了。

  被學院開除後,繆論一邊開書店賣書,一邊撰寫史學著作,一年多都沒賣掉幾本書,還被父親繆千里嫌棄,遂到杭州投靠花不語。

  他在杭州找工作時,又被各大公司以歷史學是邊緣學科,既不懂工程技術又不懂經濟管理為由,拒之門外。繆論在杭州推銷過保險又賣過房子,跟花不語一路體驗生活流浪到成都後,又追蹤著秦大川的腳步來到赤烏,最終在赤烏郊區的機械廠里,找了份保安的穩定工作。

  正逢太平盛世,保安就像壁畫,只是點綴和擺設。繆論很喜歡保安這份工作,他覺得當保安有充分的時間去閱讀、去寫作、去思考。上崗時繆論就端坐在保安室里閱讀和思考,下班後就呆在宿舍里思考和寫作。

  繆論和餘墨一見如故,比肩而坐,暢談徐志摩和新月派、懷念著自我毀滅的顧城和海子、探討馮友蘭和翦伯贊的學術著作。兩人一聊才知道,彼此竟師出同門!他倆的研究生導師都出自唐姓教授門下,這個唐姓教授是國內史學界為數不多堅持認為南北朝到最後是南朝統一北朝的學者。

  有了同門之誼,餘墨和繆論更親近了,話題也越來越寬泛。

  繆論問:「在赤烏這座現代化都市裡,面對燈紅酒綠的視覺衝擊和廣廈華宇的心理壓迫,余兄何以自處?」餘墨試圖表現得傲然塵世之外再加些玩世不恭的神態,掙扎幾秒卻難掩落寞,自嘲說:「我是貴族!」

  「富貴還是權貴?」面對繆論的追問,餘墨說:「高貴!」


  「何為高?」繆論洗耳恭聽的樣子,等待餘墨的高見。餘墨頓了頓,閃爍其詞道:「品德高尚,志趣高雅,一言以蔽之,曰境界高!」

  高談闊論中,三人穿過半座城市,來到秦大川的公司。花不語和繆論看到秦大川,大驚失色,這不是在成都欠高利貸的那小子嗎!秦大川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倆的神色,思忖長發頹廢男是畫家,風衣寒酸男啥來頭?

  繆論連忙伸手給秦大川豎了個拇指,誇讚:「這位兄弟真是獨具匠心,不鋪張不浪費,竟把公司裝修得簡約大方,我倆萬分欽佩!」花不語也忙豎起大拇指說:「佩服!大道至簡,越簡單越美!」他倆默契地假裝與秦大川素未謀面,怕吐露實情後,無論怎麼承諾,秦大川都不會安心。

  餘墨拽著花不語的胳膊向秦大川介紹:「這是畫家花不語。」又拍了拍繆論的肩膀介紹說,「這是作家兼詩人繆論。」秦大川趕忙主動上前,殷勤地跟他倆握手,嘴上說:「幸會!幸會!我叫秦大川,餘墨老鄉。」內心卻暗暗哂笑,「一個不言不語,一個滿嘴謬論,一對活寶!」

  「都是兄弟,我就不客套了!」秦大川恭敬地拿出準備好的畫紙顏料,乾脆利落地交代:「時間緊,花老師,你就畫抽象的!」花不語也不想跟秦大川浪費口舌探討藝術,思索片刻,拿起筆渲染、勾勒、潑墨……

  繆論拉著餘墨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不經意間瞥見腳底的牆紙起了皮,隨口說:「紙糊的華麗背後是捉襟見肘。」

  秦大川忙跑過來,糾正:「紙糊的華麗背後是篳路藍縷!」

  繆論略微沉思後說:「送你一副對聯!豈能指鹿為馬,惟願點石成金!」秦大川滿臉恭維:「立意深刻,對仗工整!餘墨,我記得你小時候就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幫我寫下來,我掛在辦公室!」餘墨起身拿筆,一揮而就,十二個古樸守拙的顏體字力透紙背,引來花不語和繆論的嘖嘖驚嘆。

  篳路藍縷的秦大川,中午卻奢侈了一把,請餘墨等三人去川菜館吃飯,還點了啤酒。他有小算盤,認為文化人羞於談錢,特別是酒後。於是左邊給花不語敬酒,右邊勸繆論盡興,心想酒喝好了,潤筆費就省了。

  其實,花不語就沒想要潤筆費,餘墨猜到了秦大川的心思,頓覺他在花不語和繆論兩個文藝青年面前太庸俗,不禁與有愧焉。秦大川見餘墨面有慚色,恍然間,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醜態,臉一紅,轉而絮絮叨叨地聊起了自己在成都的創業史,回想起那段崢嶸歲月,哭得稀里嘩啦。

  菜館外,幾隻麻雀正在嘰嘰喳喳地啄食野柿子樹上掉下的野果。

  秦大川的創業史,深深地感動了花不語和繆論,兩人覺得放秦大川一馬簡直就是對國家做出的貢獻!繆論醉醺醺地說:「老百姓心裡無商不奸的觀念根深蒂固,商人自己也認為,不奸就不能掙錢,把缺德無恥和喪盡天良看作理所當然!你秦大川要為民族探索出成熟的商業文化!」

  秦大川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酒,豪情萬丈地展望起再次創業的美好前景,抒發抱負,暢談理想……花不語和繆論也覺得做人嘛,有夢最美。餘墨知道秦大川的手頭並不寬裕,去廁所撒尿時,路過收銀台順手結了帳。

  吃完飯,餘墨請代駕先把繆論送回機械廠,才跟花不語回了鬼城。

  秦大川回到公司,從二手大辦公桌里拿出早就花錢偽刻好的當代一位美術大家的印章,粘上紅色印泥,蓋在了花不語的畫上。他知道,掛在牆上的畫沒人看,其實蓋誰的章都一樣,都沒啥鳥用。秦大川打開電腦繼續修改幻燈片,思索著怎麼才能指鹿為馬、偷天換日、改梁換柱、移花接木地為客戶做出完美的營銷策略,怎麼瞞天過海,怎麼暗度陳倉……

  回到機械廠的繆論還沒醒酒,沉浸在秦大川的激情感染中,慨嘆自己一事無成。他的夢想是寫一部從洪荒時代到資訊時代的史書,此外他還有一部寫了多年尚未完成的現實主義長篇小說,正在艱辛地創作中。

  繆論在保安室的後牆上掛著蒼勁有力的「三不朽」,在集體宿舍的牆上貼著振聾發聵的「橫渠四句」,時不時對著這些字發呆,在工業園裡憧憬田園牧歌,在化工廠的氣味里堅守翰墨書香。曾經的大學講師繆論跟古代文人士子一樣胸懷天下,好為人師!對蒼生自作多情,不能自拔!

  史書是他給時代寫的布道書,小說是他給天下蒼生寫的情書。

  繆論經常在宿舍給工友們講文論史,工友們下班後都很累,沒閒心聽他瞎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事。繆論以博學濟世的情懷,用悲憫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工友們,他心裡的勞苦大眾!工友們都很納悶,用嘲謔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繆論,這小子喝那麼多墨水,幹啥不好,非干保安?

  繆論的父母在贛東北老家的小山上有果園和魚塘,他是家中的獨子,幾個姐姐都嫁得不遠。繆論很想回山里,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親人之間守望相助又其樂融融的世外生活,在那裡閱讀、思考、寫作……

  但是!他爹繆千里強烈反對他回去,感覺他若回去便是恥辱。只要他在外飄著,除了他娘呂雲舒外,家人多多少少可以編造謊言,吹噓他在外如何如何。繆千里是個地道的贛東北農民,呂雲舒則成長在書香門第。

  情不情願,繆論都放低了對生活的要求,只求有飯吃有床睡,有時間去閱讀去寫作,去完成史書、詩集和小說。在繆千里眼裡,兒子的胡作非為和無所作為,讓他們的父子關係很僵,屢教不改後只能由他去了。

  城市中央有繁華的商業街,有星級酒店,有鱗次櫛比的寫字樓和寫字樓里的網際網路公司;有金融公司,有銀行,有夜店和夜店裡的公主。

  繆論工作的城市邊緣,有一排排的廠房,有高聳的煙囪,有日夜轟鳴的機器;有巨大的化學儲罐,有像部隊一樣聚集的農民工,有送來原料拉走產成品的大卡車,有被大卡車壓壞的柏油路,有柏油路上的水坑。

  鬼城裡,花不語也陷入沉思。水墨、素描、抽象、荒誕、後現代這些詞彙在他的腦袋裡不斷閃現。藝術高貴嗎?為啥很多搞藝術的很窮?

  花不語有個不想回的家,繆論有個回不去的家。他倆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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