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藝術空間

2024-09-14 07:52:22 作者: 盧硯冰
  1

  到了周三,麗影給餘墨發信息說周四有空。餘墨趕忙打電話給花不語叫他醞釀靈感,到時務必一氣呵成。花不語在電話里也答應餘墨,願意叫上繆論去給秦大川假裝一天員工,還說約了繆論晚上來鬼城聚餐。

  得知繆論要來,餘墨隨後通知秦大川晚上也到鬼城來,一起邊喝酒,一邊商議假裝員工的細節,順便也跟花不語聊聊創作,提前告誡他創作時最好閉嘴,不要亂說話。下班後,餘墨路過豫見餐館,打包了些酒菜。

  回望星樓的路上,餘墨看到洛英站在路燈下,洪流穿著警服騎跨在警用摩托車上,兩人在竊竊私語。洪流下午瞞著家人,跑到鬼城來找洛平川提親,安巧很高興,但洛平川模稜兩可,沒答應也沒拒絕。洛平川叫洪流去問洛英的想法。從斜陽晚照到夜色降臨,洛英也沒有明確的想法。

  洛英說:「我還在讀書,暫時還沒考慮婚戀這些。」洪流又喜又憂,喜的是洛英沒拒絕,憂的是等她畢業怕夜長夢多。沒等洪流說話,洛英就轉身往皖北地鍋雞走去。洪流大喊:「等你畢業!」洛英沒停留也沒回頭,一直往前走。洪流騎著摩托車拖著轟隆隆的尾聲消失在夜色里。他依舊自信地認為洛英是他隨手可以端走的盆栽,她的矜持不過是在要價。

  初冬的夜色下,鬼城萬戶蕭疏。每一個裹著冬衣行走在路燈下的人都被路燈扭曲了身影。銅冠山上孤零零的塔散發著哀怨的光,像是站在高處的旁觀者,緘默地看著黑暗淒冷的鬼城,也看著山那邊璀璨的燈火。

  餘墨在閣樓等待繆論他們,李颯房間的流水聲隱隱約約。餘墨戴著耳麥陶醉在小提琴的旋律里,捧著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嘴角帶笑。

  嘩嘩的流水聲里忽然夾雜著李颯驚恐的尖叫,接著啪嗒一聲,水流兇猛起來,噴到牆上撞出刺啦的聲響,隔壁的餘墨戴著耳麥毫無察覺。

  藝術空間虛掩的門傳來兩聲輕微的敲門聲,然後被推開一半。見李颯站在門前,餘墨取下耳麥,很詫異。李颯身穿米黃色睡裙,踩著粉紅色棉拖鞋,挺拔的胸脯隨著呼吸時起時伏,濕漉漉的發梢還滴著水。

  李颯紅了臉,羞怯中閃爍著求助的眼神,微微張開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卻抿起嘴沒說出口,俏麗的臉酸楚地抽動一下,紅了眼圈。

  餘墨木然地呆坐著,不明所以,以為戴耳麥時可能不自知地大聲癔語吵惱了她。李颯苦笑著,把餘墨的房門又輕輕地拉回虛掩,不聲不響地轉身走了。回到自己門前,她狠狠地砸了下門,才進去趴在床上抹眼淚。

  李颯的砸門聲很響,藝術空間裡繞著餘音,盪著余顫。

  李颯很苦惱,這個月的例假還沒來。剛才,她帶著僥倖心理在憂慮中恍恍惚惚地洗澡時,衛生間裡竄來一隻大老鼠,她嚇得哭叫起來,驚恐中噴頭滑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猛烈地噴著水。她心驚膽戰地套上睡裙,生怕老鼠竄出來爬到腳面上,只得提心弔膽地踩在凳子上不知所措。

  驚恐中,她記起跟餘墨秋月邂逅時立在風裡想乾嘔,懷疑那時可能就懷了孕。想起那次秋月邂逅,自然也就想到了餘墨,她這才渾身發麻地從凳子上下來,心有餘悸地跑到藝術空間,想讓餘墨幫她驅趕老鼠。讓她懊惱沒趣的是,見她站在門口,餘墨竟連一句「有事嗎?」都沒問。

  她很後悔冒冒失失地推開餘墨的房門,又羞又惱,再加上想搞點動靜嚇走老鼠,所以才重重砸門,期望老鼠受到驚嚇,能竄出來跑掉。

  李颯趴在床上哭了一陣子,釋懷了,這就是城市,這就是漂泊!

  人有時很奇怪,如果餘墨主動出來搭話獻殷勤,李颯又會厭惡他見艷輕浮而心生反感。餘墨的怯懦和木訥,反而讓李颯以為他清純持重。

  餘墨這邊,人到齊後,秦大川先對客戶來訪時的接待禮儀和需要注意的細節進行了交底,然後才一起到花不語的房間鋪開桌子喝酒。花不語端起酒杯,突然問秦大川:「兄弟,不喜歡搖滾吧?」秦大川不知道花不語為什麼問這個,也沒多想,隨口說:「不喜歡。」花不語笑笑說:「搖滾不好聽,特別是街頭搖滾!看到有人唱搖滾,我湊都不往前湊!」

  狹窄的閣樓里,四個來自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三個不同角落的年輕人聊著笑著喝著酒,談論著各自的夢想和際遇。酒桌上,秦大川又聊起了他在成都的創業史。言語中,他對杜甫草堂創投公司的幾個老文化工作者充滿感恩,對成都也充滿感恩,花不語和繆論樂呵呵地聽著。

  秦大川微醺時,起身告辭,他要保持清醒,還要給即將來訪的客戶製作精美的幻燈片,只得讓餘墨代陪意猶未盡的花不語和繆論。剩下的三個年輕人繼續喝酒談文論藝,整個鬼城都能聽到他們酒杯碰撞的聲音。

  突然,李颯猛力推開門,兇巴巴地罵了句:「吵你媽呀!」鬼城的夜,瞬間安靜下來,三個男人面面相覷。花不語本就靦腆,怔住了,繆論和餘墨也驚得啞口無言。李颯站在門口有些膽怯,卻又不敢流露怯意。

  李颯沒再穿著睡衣,蹬著棉拖鞋,牛仔褲濕漉漉的,上身穿著線衫,還套了件鵝黃色的皮草坎肩。剛才她在外面買來噴頭,試著自己動手安裝,除了被噴了一身水外,一無所獲。因此,她聽著吵鬧聲,格外煩躁。

  閣樓的安靜持續了很長時間,只能聽到鬼城裡的寒風在呼嘯。忽然,繆論帶著醉意吟誦:「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三人淚如泉湧,酒杯碰撞,叮叮噹噹,李颯驚異地看著他們。

  「進來!舉杯共飲!」餘墨借著酒勁招呼李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是他第一次耍流氓,那次酒後風波確實醉了。

  也許男人的眼淚比女人的眼淚更能撞擊心坎。煩悶的李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緒,遲疑片刻,放任自流中帶著警覺,進屋坐到了餘墨身旁。

  從夏夜偶遇到秋月邂逅,再到此刻初冬共飲,李颯在無數次音樂聲里已對餘墨暗生些淺淺的情愫和微妙的歡喜,正想藉此機會跟他說說話。

  風月場歷練過的李颯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引導和掌控酒場的局面,擺脫醉酒的男人或與醉酒的男人周旋,是她駕輕就熟的基本功。

  李颯剛喝點酒,就向餘墨提議:「你有把吉他,拿來助興!」她努力地將酒桌的局面向文藝沙龍引導。餘墨起身回到藝術空間,從牆上取下吉他撥動著回到酒桌。李颯不聲不響地提起凳子,往餘墨身邊挪了挪。

  酒精是個好東西,清醒時的怯懦和虛偽在酒精的作用下蕩然無存。

  李颯借著酒意唱了段小時候在學校里排練過的歌劇《白毛女》。餘墨彈吉他伴奏,花不語和繆論鼓掌打節拍。李颯又跳了段山水舞,她村裡的姐妹都會跳舞。山水裡的女孩天生都能歌善舞,她們是山水中的精靈。


  三個流浪在人世間的年輕男子和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女子,圍坐在花不語的摺疊桌上,暢飲著高度白酒,頻頻舉杯。吉他聲里有說有笑。

  繆論和餘墨從北美的鏽蝕地帶聊到江南水鄉,又聊到朱自清和俞平伯的同名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花不語提議他倆寫首同名詩。

  餘墨和繆論都認為自己是農民,於是以《農民》為題。餘墨是北方人,就寫北方農民,繆論是南方人,就寫南方農民。餘墨的詩寫道:

  你的膚色

  正如那黃色的泥

  汗水順著古銅色的背

  曲折下滴

  咸澀的液體

  澆灌著貧瘠

  你彎曲的脊樑

  像那深埋在土裡彎彎的犁

  緘默的牛跟著緘默的你

  你低頭梳理著緘默的土地

  你揮舞著

  那遺傳自盤古的手臂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開闢黃沙石礫

  開闢西北荒原

  開闢白山黑水

  開闢大漠戈壁

  你臉上的皺紋逶迤

  比大地上的阡陌還滄桑

  深深的紋理

  正如大地上的千溝萬壑

  勾勒著

  鐫刻著

  吟哦著

  東方古老的神秘

  其實也不神秘


  無非是讀書的農民

  案几上硯台里的墨汁

  倒映著山水林田的記憶

  摻和著父輩和祖輩的影子

  鋪開用秸稈造的紙

  寫了詩

  作了畫

  填了詞

  高粱紅了

  紅火得如你眼中的血絲

  釀一碗甘冽的酒醨

  你紮上潔白的羊皮頭巾

  用祖先傳承的技藝

  挖一抔泥土投入烈火

  燒出堅硬的陶器


  盛滿灼熱的酒

  望著蒼天

  高高舉起

  吼兩聲厚重的秦腔

  歇斯底里

  痛快淋漓

  李颯一直貼著餘墨,看他一會奮筆疾書,一會沉吟片刻。和孟燁分手後,除了洗腳店的麗影,很久沒有女人這麼貼近他了。

  繆論的詩也完成了,他寫道:

  你臉上匯聚的汗滴

  正如山坡上的水田

  一層層摞著一層層階梯

  屈原和杜甫路過

  顫顫巍巍地拿出筆

  然後,長太息以掩涕兮

  你是神農的後裔


  不是領主和神祇的奴隸

  巴比倫荒漠的空中花園

  終究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

  而我們,農民的子弟

  仍從這梯田裡收穫著稻米

  這梯田是奇蹟又不是奇蹟

  無非是你腳下冷冷的泥土

  攪拌著你溫熱的人力

  沉甸甸的穗

  壓彎了杆的纖細

  你渾濁的雙眼

  透露著溫婉的迷離

  這眼神無比熟悉

  卻想不起

  只記得飢餓的瞳孔


  望著剔透的米粒

  這眼神無比堅毅

  又似乎在哪裡真切地見過

  宛若背井離鄉的流民

  回望著故里

  稻穀黃了

  正如你身上乾枯的皮

  釀一碗南國的清香醇厚

  你摘下沾滿泥土的斗笠

  穿上用嫘祖的手法編織的衣

  端著小巧的青花瓷

  嗅著桂花

  就著月明星稀

  哼一支鄉間小曲

  贛腔楚調或吳儂軟語


  幾個人湊在一起品讀詩歌。李颯不懂餘墨和繆論的詩,但她感覺讀起來很好聽。李颯自小就生活在山水田園,見過繆論詩中的梯田也戴過斗笠,她已經在花不語的閒談中把繆論當成詩人。但是,她沒想到,餘墨除了會彈吉他、吹口琴,也能寫詩!心想,古人說的才子也不過如此吧!

  他們唱著跳著醉著。生活在城市邊緣的年輕人,這一刻,酒精激發了他們對辛酸、苦累和卑微的強烈痛恨。餘墨踉踉蹌蹌地回到房間,拿出那張不知端詳了多少遍的黑白照片,問:「是你嗎?」李颯點了點頭。

  「像遺照。」餘墨嘬了口酒,既是自言自語又是在對李颯說。

  李颯醉乎乎地說:「對,是遺照,那個人已經死了!」那照片是李颯第一次做有償的性服務後拍的紀念照,她原本一直帶在身邊。剛到鬼城時,她就住在餘墨住的房間,房間是桂陽安排的。那個時候,她認為原先的自己算是徹底死了,便把桂陽安排的這間住處,當作是她的墓穴。

  後來,她左側隔壁的租客幸運地申請到了公租房。她才遷墳到了隔壁的大房間裡,順手把黑白照片當作遺照,留在了第一處墓穴里。

  左側大房間寬敞通透,有陽台和熱水器。李颯每天回到鬼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很長時間的澡,然後行屍走肉一樣躺下。她可以洗掉在外沾染的風塵,卻洗不掉小腿上的刺青。那刺青是她拍完遺照後路過紋身店時忍痛刺的,既是她自我背叛的傷痕,也是背叛後自暴自棄的烙印。

  繆論扭扭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窗前褪下褲子向樓下撒尿,邊尿還邊大聲叫喊:「尿你媽的城市!痛快!」花不語和餘墨也跟著搖搖晃晃地來到窗前褪下褲子,尿他們眼前的城市,三個人提起褲子時都打了個寒顫。

  醉意朦朧的李颯為他們鼓掌歡呼:「尿他媽的赤烏!」她也想脫掉褲子站到窗前,去尿她眼裡的城市,終究她還清醒,忍住了那股衝動。

  繆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猛灌一口酒,踉踉蹌蹌地拿起炭筆搖搖晃晃地話都說不利索:「我要寫……詩!」,他扶著牆歪歪扭扭地寫著:

  那個傍晚的夕陽

  餘暉照耀在瘦骨嶙峋的阡陌上

  金黃色的麥稈編織出世界的輪廓

  後來麥稈散了,世界只剩下一片荒草莽莽

  那個傍晚的夕陽

  暮光灑滿小城裡的每一條街巷


  天橋下的舊書攤勾勒出世界的輪廓

  後來書攤走了,世界只剩下一堆紙片泛黃

  那個傍晚的夕陽

  黃昏渲染著綠草茵茵的球場

  黑板上粉筆的線條描繪出世界的輪廓

  後來線條擦了,世界只剩下一間教室空曠

  那個傍晚的夕陽

  染紅了都市裡行色匆匆的臉龐

  每張臉上都清晰地投影著猙獰的世界

  這斑駁陸離的夕陽下沒有夢想

  扭曲的陰影里堆積著鄉愁和高尚

  繆論喝醉了,迷迷糊糊地寫完最後一個字,倒在地上睡了。花不語翻箱倒櫃從紙箱裡抱出一堆衣服往繆論身上一丟,給他當了被子蓋。

  花不語醉意濃濃地說:「我要給他的詩配上畫。」

  李颯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像是醉沉沉地睡了。餘墨和花不語把李颯架到她門前才發現她的門反鎖了,房間裡的流水聲稀里嘩啦。他倆把李颯架回到藝術空間放到餘墨的床上,花不語東倒西歪地回房作畫去了。

  趟在藝術空間裡,李颯很清醒。她知道如果睜開眼,就不能不知羞地賴著不走,但她懼怕回去後那隻老鼠會竄到她的床上。酒精也放大了她對餘墨的那份淺淺的情愫和微妙的歡喜。她思忖,睜開眼後,餘墨就算想要留下她,也不好意思開口,而她作為女生,無論如何都要主動離開。

  餘墨端詳著李颯,心砰砰跳,他慢慢俯身想吻她的嘴。距離越來越近,她的臉已經能感覺到他呼吸的氣流。在嘴唇即將碰觸的時刻,餘墨討厭起自己嘴裡的酒味,也不喜歡李颯嘴裡的酒味,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

  李颯的眼角流出眼淚,眼淚沿著臉頰又流到了嘴裡,很咸澀。

  餘墨以為,這眼淚是李颯察覺到被欺辱後的委屈和無奈,想起獨步崗的那場酒後風波,他害怕了,心底泛起自責和羞愧,伸手幫李颯蓋上被子,又在被子上蓋了件衣服,徘徊幾圈後,最終還是走出房間關了門。

  餘墨推開花不語的房門,見花不語拿著畫筆睡著了。他便躺到花不語的床上拿起手機,點開姚瑤的頭像,給她道了晚安,迷迷糊糊地睡了。

  天亮後,一抹晨曦照進花不語的房間,摺疊桌上殘羹狼藉。靠臥在牆角的花不語鼾聲如雷。繆論睜開眼看著牆上的一幅幅簡筆畫,鄉村的麥田、孤單落寞的舊書攤、校園裡空曠的教室、路燈下行色匆匆的人……

  繆論起身拿起炭筆,想修改牆上的詩,他不記得昨晚寫了什麼。

  餘墨也醒了,他說:「還是別改了吧,酒後寫的詩,總是被清醒後改得面目全非。」繆論聽後,沉思了幾秒,丟下炭筆,上班去了。

  在餘墨的床上醒來,李颯沒有太多驚慌或不安。也許她習慣了在陌生人的床上醒來。她環視著自己也曾住過的房間,牆上掛著木吉他,滿房間裡擺滿了書,黑色相機放在書桌上,畸形的空間裡充滿了藝術的氣息。

  李颯很喜歡餘墨拍的照片,仔細端詳了許久。她低下頭,看到被子上還蓋著衣服,正是餘墨常穿的藏青色長款風衣,頓覺心頭一片溫熱。

  李颯起身,從褲兜里摸出鑰匙,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澡去了。

  冷水中,一股血水沿著李颯潔白的大腿緩緩流動,流過小腿上的刺青,流到腳底與水交融,散開一片片血花後,又匯流成河湧入下水道。

  她赤裸地著蹲在血水裡,像剛出生的胎兒「哇」一聲啼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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