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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2:25
作者: 盧硯冰
次日,餘墨請了半天假。回到水悅華庭時,見麗影已經在小區門口心緒不寧地徘徊了。兩人互相點點頭,麗影跟在餘墨身後進了小區。
上瞭望星樓,花不語見餘墨身後跟來一個白胖女人,便知道她就是餘墨給自己請來的模特。麗影抿著嘴,咬著唇,有點害怕也很羞澀。
「這是我的畫家朋友,花不語老師!」為了讓麗影放鬆,餘墨介紹花不語時特意了老師兩個字,又對花不語說,「這是麗姐。」花不語上前,靦腆地先給麗影鞠了一躬,麗影紅了臉,緊繃的心情漸漸舒緩開來。
麗影走進花不語的房間,仔細地掃視了一圈,只見不大的房間裡到處都是顏料盒、畫稿和畫筆,她才確信身邊的長髮青年確實是畫家。
看著那幅《老人與狗》,麗影驚嘆:「那老頭,像我爹!」為活躍稍顯尷尬的氣氛,餘墨哈哈地笑出了聲,花不語也跟著笑。見餘墨和長頭髮的畫家都笑了,麗影也跟著笑,這是她在洗腳店裡養成的職業習慣。
「去你房間畫!」花不語說,「你的房間有藝術氣息!」他決定背棄葉教授的指導意見,不選擇霓虹燈的意境,而是在形體上下功夫。
三個人先後走進藝術空間,麗影又一次被藝術空間裡隨處可見的書震撼到了。當初,她要不是被書震撼,說不定餘墨還在監獄裡蹲著。
花不語發現餘墨的被子太乾淨,就把自己的被子抱來換掉餘墨的被子,把上鋪的書全部移走,丟了幾件自己的破衣服耷拉在上鋪,又跑回自己房間把取暖器搬了過來,對著床放好,插上電後發出一片暖光。
麗影的臉紅得像窗外的落日。她赤裸著上半身坐在床沿上,背對畫板,面朝里側,頭髮下垂。晚霞透過大窗,照在她的肌膚上,一片金黃。
麗影肌膚上的紋理縱橫交錯,如同乾涸的荒原上斷流的溝渠;肌膚里血管的脈絡隱約可見,像是荒原上的羊腸小道。白皙的贅肉堆在腰的位置,宛若荒原上層層疊疊的沙丘,兩個碩大的胸脯如同荒原上的黃土塬。
麗影的背和腰白皙卻又粗獷,充滿了渾厚的力量。這白皙粗獷的腰背,花不語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他懵懂記事時,母親抱著他去鋼廠的女工澡堂洗過一次澡,那些把他當兒子的女人,也都是這樣粗獷白皙的腰背。
花不語揮動畫筆,一氣呵成。他顧不上欣賞畫作,回到自己房間對著餘墨傻笑,留下麗影穿衣服。窗外,晚霞已被昏暗吞噬,一片魖黑。
作畫多時的花不語手腳冰涼,他灌了口酒,跺跺腳又搓搓手。麗影走到花不語的房間,說想看看畫。雖然,花不語並沒按照葉長歌教授的要求採用寫實畫法,看著畫板上的油畫,麗影還是羞臊地抹了抹眼淚。
畫上的麗影,白嫩粗實的雙腿很像英文字母Victory里的V,又像投降時高舉的雙手。這幅畫後來被葉教授命名為《勝利還是投降》。葉教授說,男人投降大多只需舉起雙手,而女人投降,則有時還要舉起雙腿。
花不語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厚重的紅包,用沾著顏料的手捧到麗影面前,誠摯地說:「謝謝您,麗姐!」裝錢的紅包是他特意買的,他怕直接拿出赤裸裸的鈔票,會讓模特覺得羞辱。麗影聽到「您」字時感動不已。
她記起,那天在足浴店時,餘墨也連連說了好幾個「您」字。
麗影又破涕為笑,為親身參與了一幅藝術品的誕生而開心,她沒接紅包也沒再說話,就轉身離開了花不語的房間,快步往樓梯口走去。
花不語忙拿著紅包追了出來,喊到:「麗姐,一定要收下!」
麗影回過頭,有些生氣地對花不語和餘墨甩出一句:「還真把我當成收錢脫衣服的婊子啦?」花不語和餘墨面紅耳赤地站著不知所措。
麗影快步下樓,與沿著樓梯正往上爬的李颯撞個滿懷。李颯清楚地聽到了麗影憤怒的話。那句話,像把冰冷的匕首,插在她的心窩裡。
麗影連忙說:「對不起!姑娘!」然後急匆匆地下樓了。
看到李颯紅著臉上來,餘墨和花不語都覺得情境尷尬,不知道李颯會想些什麼。花不語先平靜下來,覺得無所謂她怎麼想;餘墨卻怔怔地站著,顧慮重重,尬笑著招呼李颯,「下班啦?來看看花老師的新作品!」
李颯也正顧慮餘墨和花不語看到了她臉上閃過的那一絲無地自容的慚愧和滿臉的羞紅,忙笑著說:「好啊!」她迅速地整理好表情,一邊向餘墨這邊走來,一邊謙虛地說,「我不懂藝術,你們倆要指導我!」
昨晚,在花不語的房間,她還沒仔細看過花不語的畫。此時再一次走進花不語房間,她盯著靠在牆邊的幾幅「浮世繪」認真地看著。就連昨晚繆論在牆上歪歪扭扭寫的詩和花不語的簡筆畫,她都認真地看了一遍。
平靜地看完畫板上墨跡未乾的半裸女人,她把目光停留在《旗幟》上,那種艱澀讓她毛骨悚然。餘墨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會擔心李颯的誤會,不自覺地看了眼李颯,李颯正巧也在看他,目光相接時都紅了臉。
「沒想到能跟藝術家、詩人做鄰居,很榮幸!」李颯說完看了眼餘墨,見他如釋重負的樣子,李颯既欣慰又悲傷。想起昨天酒後裝睡時餘墨在她額頭上的吻,李颯的臉紅得滾燙,那個吻已經鐫刻在了她的額頭上。
李颯回到房間,傷感不已。她很快就要搬離鬼城了,不知道往後還能不能在赤烏再見到餘墨。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感傷過了。
李颯在芙華區霧月街的陌上花公館買了套複式公寓,霧月街和陌上花公館是赤烏繁華的象徵。李颯喜歡被整座城市的繁華包圍的那種安全感,她愛推開窗看不夜城的流光溢彩,她喜歡一個人對著滿城燈火發呆。
李颯搬家那天是周末,聽著搬家的聲響,餘墨悵然若失。他在藝術空間裡徘徊許久,決定再去看看李颯,看看的她的樣子,聽聽她的聲音。
隔壁的門敞開著,穿著搬家公司制服的搬運工正吃力地抬著箱子小心翼翼地下樓梯。搬運工剛進電梯,周婉儀就嘰哩咣當地上來了,還沒在樓梯口露出腦袋,就先扯著嗓子喊:「哎呀!搬地這麼突然呀!」
喊完,一片寂靜,見沒人搭理,周婉儀又問:「姑娘搬哪去啊?」
循著周婉儀的聲音,李颯走出房間看到餘墨,傷感地笑了笑,餘墨強忍著悵然若失,也黯然地笑了笑。兩人都沒在意周婉儀的存在,但兩人神情里隱藏的不舍,卻被周婉儀不聲不響地看在了眼裡。周婉儀懷疑李颯和餘墨這對年輕的孤男寡女,肯定在望星樓頂經常肆無忌憚地姘居。
「來看看,我搬不走的,你都拿去!」李颯大方地對餘墨說。
餘墨第一次走進李颯的房間,一進門就聞到了怡人的香水味。
李颯的房間幾乎完全方正,比藝術空間要寬敞很多。她已經把鞋子、帽子之類的都打包好,裝在了袋子裡,還有幾個裝滿衣服的紙箱子疊摞在地板上。沙發上散亂的口紅、發卡、眉筆等小物件,透著凌亂美。
周婉儀仔細檢查了門窗、牆壁、空調和熱水器,最後還按了下開關,測試吊頂燈是否還能亮。李颯自顧自地收拾著東西,餘墨反感地瞅著偵探一樣檢查房間的周婉儀。在他的眼裡,周婉儀活像個瘦高的狒狒。
周婉儀把鑰匙拔了下來,說:「鑰匙我拿走了!姑娘,門窗什麼的,給我關好鎖好!」說完留了個鄙夷的神情,嘰哩咣當地下樓了,還邊走邊故意地大聲說:「我明天會親自過來,好好打掃下衛生,太髒了!」
李颯紅著臉收拾著零碎的物件,前額垂著一縷碎發,只露出半張臉和兩片紅玫瑰似的嘴唇。細腰下圓潤的弧線勾勒出桃形輪廓,黑色針織裙里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餘墨心想,曹植筆下的洛神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收拾好零碎的小物件,李颯起身,轉過頭說:「別傻站著,吹風機和電水壺這些我都不拿了,你不嫌舊的話,就都拿去用吧!」她想起餘墨的房間裡還缺少很多生活用品,就又說,「這個沙發,我也不要。」
李颯的衛生間裡還有很多化妝品,她把用過的和沒用過的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到了餘墨的房間,也不問他要不要。借送東西的機會,她仔細看了看藝術空間的布置,想學著去布置她的公寓。她著實也想留點東西給餘墨,期望自己搬走以後,當餘墨看到她的那些瓶瓶罐罐時,還能想起她。
餘墨不知道李颯的那些瓶瓶罐罐,哪些是洗的,哪些是擦的,但他也沒阻止李颯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到藝術空間來。除不忍拒絕她的好意之外,餘墨也期望留點念想,以後,看著那些瓶瓶罐罐,還能想起她。
李颯幫餘墨把沙發抬到了藝術空間,抬沙發時,餘墨的視線沒敢正對著俯身彎腰的李颯,他怕看到她的乳溝,又怕她看到他看她的乳溝。
李颯則光明正大地盯著餘墨的黑框眼鏡後斯文的臉,不扭捏也不做作,她一點也不怕餘墨看到她在看他的臉,只是越看越惆悵難遣。當放下沙發,抬起腰來喘口氣時,她才恍然發現,原來這座叫赤烏的城市好大!
李颯剛搬走沒幾天,秦大川搬了進來。奮鬥在山長水闊里的秦大川有些迷信了,認為鬼城是他的幸運地,能給他帶來好運。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周婉儀熱情邀請,房租極低。此外,他也想跟餘墨住得近點。
秦大川搬來的第一個周五,繆論發了薪水來鬼城拜訪餘墨,順便也送些錢接濟花不語。花不語雖能靠臨摹名家名作賺些錢,父親花逢春也會時不時接濟他。但無論是父親的接濟,還是賣畫的收入都不穩定。
繆論這次來,興致很高,在藝術空間裡滔滔不絕,追憶完唐師公豐碩的史學成就和嚴謹的治學精神,又給餘墨講起艱苦美學。直到秦大川奔波一天精疲力盡地回來時,繆論還沒有一丁點兒想回機械廠的意思。
秦大川已經把李颯的閨房改成了工作室,在李颯留下的梳妝檯上擺滿了成功學的書,牆上貼滿了勵志的名言警句。秦大川每天回來,要麼坐在梳妝檯前製作幻燈片,要麼就來回挪步,思考公司的發展之路。
上次說好讓餘墨幾個去假裝員工,後來客戶又沒了動靜,經過多次爽約和重新邀約,那位客戶終於再次允諾,一定會來秦大川的點金市場調查公司考察洽談。秦大川來到藝術空間,推開門說:「兄弟們,走!出去喝酒啦!搞點白酒暖暖身子,邊喝邊聊,我請客。」繆論幾個魚貫而出。
「叫彪哥一起吧!」餘墨提議,秦大川想起他逃到赤烏的那天晚上,正是坐的馬三彪的車,馬三彪還為他接風洗塵,自然點頭應允。
幾個人本來商議好去豫見餐館喝酒,走出水月華庭後,繆論看到皖北地鍋雞門口的幾張桌子中間,站著一個漂亮的姑娘。那姑娘雖然穿著圍裙,卻依舊楚楚動人。繆論頓時忘記了豫見,徑直往皖北地鍋雞走去。
來者是客,餘墨與洛英一家熟人相見,相互點點頭,笑了笑。
飯桌上,秦大川又重複交代了一遍客人來訪時需配合的事。繆論則滔滔不絕地從中國近代史開端問題的學術商榷,講到了徐中約和蔣廷黻兩位先生撰寫的《中國近代史》,又從近代史講到了現代化……滔滔不絕的繆論都忘了來皖北地鍋雞的初衷,是因為看見了一個楚楚動人的姑娘。
秦大川和花不語聽得意興闌珊。只有洛英坐在角落裡聽得津津有味,繆論對豐富的史料信手拈來,論述又不同於教科書的呆板生硬,跟課堂上老師的照本宣科相比,繆論的別開生面不啻醍醐灌頂。馬三彪來到酒桌後,餘墨也不想再聽繆論喋喋不休了,跟秦大川幾個陪馬三彪喝起酒來。
花不語和繆論都很喜歡馬三彪的淳樸。殺豬賣肉的屠夫馬三彪跟一幫文藝青年喝酒也感覺很榮幸。幾個人推杯換盞間,很快成了朋友。
不知道什麼時候,搖滾歌手背著吉他也站在了大排檔外面,擺好麥克風后又搬出一個不大的音響,從背上取下吉他,對著麥克風彈唱:
不夜城,橘色的路燈暗淡,雪花飄亂了誰的思緒,凍結了誰的心弦。誰的身影在我眼前,孑然孤單。那個冬天,誰的離去讓我莫名思念……
花不語一聽見搖滾,頓時渾身打顫,轉身跟繆論交頭接耳,一番竊竊私語過後,都背過臉不看搖滾歌手。幾個路人被搖滾吸引過來,坐到洛英家的飯館裡點了幾瓶啤酒邊喝邊聽,搖滾歌手用沙啞的嗓音繼續彈唱:
盈盈笑語,是誰的素顏凝結不散。斜暉脈脈,是誰的指尖輕柔婉轉。
梨花開,三月江南,誰的小鎮細雨如煙。誰的腳步隨我踏遍雨巷,誰的髮絲飄滿我的雨傘。情是何物?問世間,似是前世欠你,今生來還!
不少人拿出面額不等的鈔票,放到搖滾歌手的吉他盒裡。看到搖滾歌手引來不少客人,安巧喜出望外,心想他若是每天都來唱歌多好!安巧笑眯眯地從錢櫃裡抽出幾張鈔票,仔細看了看又放回去,換了幾張小面額的,跑上去放在了吉他盒裡。兩個洗腳店的女人路過時也慷慨解囊。
安巧對洛平川說:「給唱歌的炒個河粉,再送他兩瓶啤酒。」然後向搖滾歌手招手說:「小兄弟,進來吃個飯再唱,不要錢。」花不語和繆論都覺得此地不宜久留,異口同聲地說:「喝得差不多了,撤!」馬三彪捨不得桌上剩下的酒菜,說:「你們先撤,我把剩下的幾瓶酒喝完。」
秦大川明天還要早起,正有此意,便起身去買單,繆論忙搶先起身,擋住他說:「大……兄弟,我來!你還在創業,我有工作。」他不敢喊出秦大川的名字,怕搖滾歌手聽到,好在搖滾歌手正埋頭收拾吉他盒。
付錢時,繆論才想起他是被一個漂亮的姑娘吸引來的,而那姑娘此時正飛快地按著計算器。洛英笑眯眯地低著頭,潔白修長的中指在計算器上跳來跳去,繆論只聽到加加加!最後,洛英說:「一共三百六。」
繆論數錢時,洛英低頭在菜單上快速地寫了幾行字,收錢時把菜單遞給了繆論。繆論接過菜單,看都沒看就揉成了團,準備隨手扔掉。洛英連忙小聲說:「別扔!有字,回去看。」怕被父母看到,她先走開了。
搖滾歌手吃飯時,安巧連忙跑到搖滾歌手面前說:「以後,你晚上只要過來唱歌,我家都管你飯。」見搖滾歌手滿臉感激,安巧很得意。
搖滾歌手叫曲高揚,昨天給杜甫草堂公司匯報工作時,公司才想起還有個外派員工在赤烏,他們嚴肅地告訴曲高揚,收不回欠款就別回去!
曲高揚吃完炒河粉,又到外面擺好麥克風,拿出吉他彈唱:
春天的繁花,秋天的月牙,指尖流過多少個春夏。母親的皺紋,父親的白髮,夢裡有過多少次牽掛。眼淚的苦澀,酒精的辛辣,思緒經過多少次掙扎。其實早就厭倦了漂泊,卻已經回不了家……
在歌聲里,馬三彪想起這些年的漂泊,喝乾最後一滴酒,在曲高揚的吉他合里放下一張百元大鈔,一步一晃地向生意慘澹的糧油店走去。
秦大川和餘墨回到望星樓後各自回了房間,繆論去了花不語的房間跟他通腿睡。睡不著的繆論,想跟花不語一起再探討艱苦美學在文學創作上的語言風格或繪畫技藝上的色調搭配,可是,花不語已經打起了鼾。
在花不語的腳臭味和撲鼻的顏料味中,繆論打開菜單,只見上面潦草地寫著:我叫駱英,江東聯合大學歷史教育專業自考生,想拜您為師。
江東聯合大學原本叫赤烏師範學院,後來併入了金陽醫學高等專科學校和赤烏冶金工業學院,搖身一變,成了江東聯合大學。江東聯大本是很普通的高校,但因赤烏這座發達城市的高等教育資源匱乏而得天獨厚。
近些年,赤烏的經濟高速發展,成了明星城市,江東聯合大學也跟著水漲船高,每年都能從中西部欠發達地區吸引到不少高分考生。
江東聯合大學的學術底蘊很淺薄,卻沒少沾染赤烏這座新興城市的暴發戶習氣,商業氛圍濃厚,各種總裁班、研修班和國學班開了不少。
江東聯大里有不少繆論的老同事。繆論原先執教的大學,因歷史原因,在不發達省份的一個普通城市裡辦學,發展勢頭漸衰,教師隊伍流失嚴重,不少老師去了江蘇、浙江和福建的高校,那所大學正計劃遷到省城去。
過幾天,要蒞臨點金市場調查公司考察洽談的須老闆,就是江東聯合大學的常客,沒少給江東聯大捐款。他最忌諱別人說他沒文化。
在望星樓里躊躇滿志的秦大川正思考怎麼接待須老闆,他既心潮澎湃,又隱隱地緊張不安。秦大川擔心如果公司的員工全都是男人,會不會顯得不正常?他生怕露出任何破綻。他想找周婉儀演文員,卻擔心她氣質不符,而冷凝拉黑了他的電話。他挪著步,想到了房間的前租客,他很早之前就聽餘墨說起過,藝術空間的隔壁住著一位非常漂亮的單身女青年。
秦大川推開藝術空間的門,問:「餘墨,你跟你剛搬走的女鄰居到底熟不熟?我的客戶來訪時,好不好請她幫忙去演個文員?」餘墨不知道怎麼回答,說不熟,碰面時也點頭微笑,還一起喝過酒;說熟,兩個人做了那麼久的鄰居,其實並沒有什麼來往,於是猶豫著說:「不太熟!」
為實現公司儘早開張,秦大川已急躁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趕忙央求餘墨,說:「不太熟,總比一點不熟強!你幫個忙,看看到時候能不能請她也去撐個場面。」雖然,秦大川的語氣里充滿哀求,但他也清楚自己只是在突發奇想地碰運氣,其實內心裡並沒有報太大的期望。
見餘墨難為情,秦大川又說:「這次機會難得,幫我一把!如果人家真不願去,那也沒辦法,又不能硬綁過去。」餘墨心軟了,有心想幫秦大川的忙,卻發現沒有李颯的聯繫方式。秦大川想掏手機找周婉儀要李颯的電話號碼,但為掩飾他跟周婉儀關係特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思考片刻,秦大川指導餘墨編了個幌子,聯繫周婉儀說,李颯有貴重物品遺落在梳妝檯的抽屜里,順利地從周婉儀那裡要到了李颯的電話號碼。
接到餘墨的電話,李颯又驚喜又意外。她本就後悔搬家時因顧慮太多,沒找餘墨要聯繫方式,沒有過多猶豫,她就答應了餘墨。不過李颯的心裡有些忐忑,倒不是怕和餘墨見面,她擔心演不好文員。在她眼裡,文員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她們身上有種她不具備的知性美。
計劃到點金公司洽談業務的須老闆是天行健酒廠的董事長。須老闆是個傳奇企業家,十幾歲時就來到赤烏經商。一開始,他蹬三輪車走街串巷收酒瓶,後來憑藉跟他大舅學的燒酒手藝,弄了個作坊賣土燒酒。
在生活物資匱乏的年代,他賺了第一桶金。到了改革開放如火如荼時,他開了個酒廠生產六糧液牌白酒。有一年回老家,他見大舅用中藥泡酒,受到啟發,轉行生產藥酒和保健酒。十幾年前,天行健酒廠在知名上市公司金烏集團的重資參股下迅速擴張,須老闆也隨之成為成功的商人。
須老闆辦企業之餘,很愛學習,在江東聯合大學上過總裁班和國學班,還拿到了江東聯合大學頒發的高層管理人員工商管理碩士學位。
正式接待須老闆那天,秦大川才捨得打開空調。李颯戴著秦大川提前給她準備的沒有度數的眼鏡,穿著職業裝,殷勤地幫忙端茶倒水。
餘墨幾個也穿了正裝,掛著秦大川提前製作的工作牌。秦大川對著幻燈片口若懸河地講解現代企業的市場營銷和供應鏈管理。須老闆邊聽講,邊低頭做筆記,時不時撇幾眼李颯,不多會兒就色眯眯地走了神。
李颯的客戶圈裡,有不少像須老闆這樣的成功企業家,她看穿了須老闆正襟危坐下的心猿意馬。但她應付自如,不賣風騷,不裝單純。
看完幻燈片,須老闆盯著牆上的畫若有所思。這些年,他在各種培訓班沒少學過各路專家開的國學課。為在李颯面前賣弄學問,須老闆開始販賣他在江東聯大培訓班學的國學。他沒想到點金公司竟藏龍臥虎,聊歷史時繆論陪他聊,聊美術時花不語陪他聊,聊唐詩宋詞時餘墨陪他聊。
看到須老闆眉飛色舞,秦大川很歡喜。他以為在相談甚歡的氛圍下,拿到合作十拿九穩。到最後,須老闆竟說:「我回去開會研究下,再給你們答覆!」他動了跟李颯單獨深入交流的念頭,在吊秦大川的胃口。
而秦大川把須老闆的話當成了委婉的拒絕,很失落。須老闆跟秦大川幾個草草握完手,迫不及待地伸出他蹬三輪車收酒瓶時磨出繭的大手攥著李颯的手不捨得鬆開。李颯看得出秦大川的沮喪,也懂須老闆的心思。
送走須老闆,李颯悄悄地拉了拉餘墨的衣角,暗示他主動告辭。
秦大川神情黯然地送走餘墨幾個,頹廢地坐在辦公桌旁,在腦海里回放著接待須老闆時的每一個細節,反覆思考著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葉長歌教授今晚到赤烏來,取花不語創作的「浮世繪」。花不語鑽進小汽車要提前去機場接機,並捎上了繆論,順路送他回機械廠。
望著花不語的越野車漸行漸遠,李颯和餘墨都很欣喜。
一開始,兩個人有點羞澀,聊著各自家鄉的氣候和飲食習慣等話題。他倆明知這些話寡淡無味,卻都不捨得主動說再見,又都擔心對方會突然說再見。後來,李颯誇讚餘墨的才華,她確實欣賞他的才華;餘墨誇讚李颯美貌,他確實傾心她的美貌。餘墨還有點怯懦,李颯也還有些矜持。
他倆在相互誇讚中從互相心有歡喜,一下子就跨到了曖昧里。
「你說咱倆,以後還會再見面嗎?」餘墨情不自禁地問,或許若即若離會讓人變得患得患失,他怕此刻的曖昧,只是曇花一現。李颯瞬間就想說當然會,但話到嘴邊卻又改了口:「誰知道呢!赤烏這麼大。」
看著川流不息的車和來來往往的人,看著巨大的城市和不見盡頭的路,餘墨滿臉哀愁。李颯笑盈盈地問:「你做啥工作?在哪上班?」
黯然神傷的餘墨不假思索,老老實實地和盤托出:「我在金陽富農集團上班,做客戶管理的,公司在太陽鳥大廈,那地方你知道麼?」
「你跑不掉啦!」李颯嫣然一笑,像贏了遊戲的小朋友,「你以後要是躲著我不出現,我就跑到太陽鳥大廈,去你的公司找你!」
餘墨這才反應過來,散去黯淡的神情,後知後覺地說:「其實也不用到我的公司找我,我還住在銅冠山下的鬼城,水月華庭的望星樓頂。」
「你的房間,我原先也住過。」李颯蹙著眉喃喃地說,「只是沒想到,那麼普通畸形的小閣樓,竟能被你布置得像是個藝術空間。」
「藝術空間?」餘墨興致高昂起來,「我給它取的名字就叫藝術空間,你說巧不巧!」忽然,他又渲染曖昧,「咱倆也算共居過一室!」
「對!就是沒圓過房!」李颯說完,一身冷汗紅了臉,平常在風月場裡說慣了這些話,竟不自覺脫口而出。她忙假裝生氣盯著餘墨,就當剛才說的話是反過來諷刺他。餘墨被盯得臉通紅,暗暗後悔輕浮了。
「為啥拍那張黑白照片?很像遺照!」餘墨又想起黑白照片。
李颯一時語噎,秋風吹落幾片銀杏葉,也吹亂了她的頭髮。她捋著劉海看了眼銀杏林,楚楚可憐地低頭揉著泛紅的眼睛,不知道說什麼。
「哎呦!」李颯突然顫著嗓子喊,「頭髮弄到眼裡啦!」
餘墨干站著不知所措,淚眼矇矓的李颯羞澀又焦急地說:「快過來,幫我吹一下呀!」餘墨心怦怦跳地走上去,傾身吹了吹她的左眼。輕柔的氣流吹到她的眉目和額頭上,反彈回一縷胭脂味,餘墨心曠神怡。
李颯眨了幾下眼睛,羞答答地說了聲:「謝謝!」
路旁的銀杏林落葉洋洋灑灑,在初冬的陽光下散發出曖昧的金光。
踩著柔軟的樹葉,餘墨陪著李颯漫步在金色的時空里,忘了黑白照片的話題,正中李颯的小伎倆。他倆的曖昧迅速凝聚,成了雲,成了霧。
「給你講個鬼故事!一天晚上,一個書生在破屋裡躲雨,看到一個女人走進屋裡,拿出一根繩掛到房樑上。她把頭伸進了繩子,瞬間變成了吐著舌頭的女鬼,那女人不斷重複這個動作,你知道為啥嗎?」
餘墨聽過這個故事,但還是配合地問:「為啥呀?」
「自殺者不入輪迴,作為懲罰,還要不斷重複自殺的痛苦。小心你的房間有鬼!」李颯用空洞的笑聲遮掩悲傷。每一次,嫖客的生殖器進入她的體內時,她都在重複體驗一次把頭伸進繩子裡的痛苦,不斷重複。
「如果我是女鬼,你還願意見我嗎?」李颯盯著餘墨的眼睛喃喃地問,餘墨爽朗的回答:「那下次就白天見吧!哈哈!晚上,我會怕!」
「問你,人和鬼如果生出孩子,是人是鬼?」李颯紅了臉,她知道這個問題的尺度大了點,才剛走進美好的曖昧里,就談到了生孩子。
「人和鬼生不出孩子,這在生物學上叫作生殖隔離。青蛙不會跟癩蛤蟆結婚,然後生出一個新物種,牛和馬也不會,所謂風牛馬不相及!」
李颯哀傷地輕鬆下來,在大山里長大的她,知道驢和馬可以生騾子,騾子卻不能再生出騾子來。這是上蒼對非同類的驢和馬結合的懲罰。
李颯認定,她和餘墨不屬於同類,暗暗地想哭,又自忖沒資格哭。
想到如果有一天,餘墨文藝高貴帶著書卷氣的生殖細胞,在她腌臢的子宮裡孕育新生命時,李颯恍然間又卑怯起來,主動跟餘墨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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