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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2:33 作者: 盧硯冰
  在淅淅瀝瀝地冷雨季節到來之前,馬三彪的有滋有味糧油店改成了西北千里馬麵館。餘墨送來了煙花爆竹,秦大川送來了花籃。陳淮南兩口子跟馬三彪兩口子是相處多年的患難之交,他倆給馬三彪買了台冰櫃。

  陳淮南送冰櫃的時候,見到麵館里有兩個壯實又黝黑的婦女正嗑著瓜子陪納敏聊天,還有兩個彪悍滄桑的中年男人站著跟馬三彪說話。

  兩個彪悍滄桑的男人是馬大彪和馬二彪,兩個壯實又黝黑的婦女是馬三彪的兩個嫂子,他們跑長途車偶爾會路過赤烏。馬三彪和納敏看上去心情都很不錯,托美月的關係,他倆已經知道納敏這次懷的是男孩。

  送走陳淮南,馬三彪喜滋滋地對說:「納敏這次很爭氣,找人看過了,是男孩!」馬大彪和馬二彪滿面紅光哈哈笑,馬三彪的兩個嫂子也跟著笑,卻難掩黯然,她倆都暗自哀怨肚子不爭氣,生不出兒子。

  馬三彪被大彪和二彪拉到了後廚,馬大彪從斜挎包里掏出一個圓鼓鼓的塑膠袋子放到案板上,說:「爹讓捎來的,怕你生意不好做。」

  馬三彪摸了摸塑膠袋子,如夢方醒地說:「那玩意?」馬大彪和馬二彪點點頭。馬二彪說:「爹怕你掙不夠吃的,納敏又懷了孩子……」

  見馬三彪摸著鬍渣不說話,馬大彪說:「解放前,太爺爺帶爺爺靠這玩意賺了兩缸袁大頭,爹挖出來給我和二彪治了車,爹說虧欠你。」

  「回去叫爹別種了!現在是啥社會?敢種這玩意!」馬三彪跺著腳焦急地說,「太爺爺因啥被銃?咱爺要不怕被銃,輪到你倆治車?咱爺一輩子有錢不敢花!爹也老實了一輩子,眼看入土了,咋動這歪腦筋!」

  「爹說是按太爺爺的秘方配的,是太爺爺的獨門手藝,你當它是香料不就行啦!」馬二彪解釋完又說,「爹說當年太爺爺都死了,還有山西的老闆來找他配香料!太爺爺是販煙土被銃的,跟香料沒關係。咱爺活著時經常說當年塞北的大飯館,哪家不用鹽川馬步仁的香料?」馬三彪擦了擦臉上的汗,他也聽說過當年太爺爺配的香料在察哈爾和綏遠很有名。

  馬大彪見馬三彪板著臉,又說:「爹講你在外野了,不想再回鹽川了,怕你在南方混不出頭緒,又怕納敏帶著孩子跟你在南方活受罪!」

  馬三彪問:「這事,娘也知道?」馬二彪說:「娘知道,她勸爹不要配這種香料,她說就是因為太爺爺生前害人,所以老馬家才絕後。」

  馬三彪拿起圓鼓鼓的塑膠袋塞給馬大彪,說:「拿走!該扔到哪裡去,就扔到哪裡去!這個香料,我馬三彪真沒那狗膽子用!拿走!」

  馬二彪看馬三彪發火,給馬大彪使了個眼色,說:「老三不要,就拿回去交給爹吧!」馬大彪接過塑膠袋,開始發牢騷:「我走南闖北這些年,早都看透了!發家致富的,哪個又真是清清白白起家的!」

  看著大哥和二哥滄桑的樣子,馬三彪又歉疚又難過,後悔發了火。

  「大哥,二哥!給你們的侄子積點德吧!」馬三彪的臉上凝聚著前程未卜的憂慮和漂泊的哀傷,「雖吃不死人,終究不是好東西嘛!」

  兄弟三個簡單地吃完晚飯,馬大彪和馬二彪帶著各自的媳婦開著各自的貨車離開了。夜色里,兩輛貨車的尾燈射出的光線如同兩道耀眼的尾焰推動著貨車駛向遠方。送走哥嫂,馬三彪開了瓶白酒大口猛灌。

  因為兩位哥哥都要開車,吃飯時沒喝酒,因為不喝酒,也就在麵館里隨便切點羊肉做了兩盤菜。馬三彪很難過,哥嫂來趟赤烏,卻連頓飯都沒正式吃。納敏想讓他們喝點酒第二天走,兩個嫂子卻怕耽誤送貨。

  馬三彪喝著喝著,流起了眼淚。親人走後,他倍感孤獨,他在這座城市裡最親的人就是陳淮南,他打電話叫來陳淮南,兩個不再年輕的男人深夜飲酒。馬三彪想起女兒馬詩嘉和馬詩緗,陳淮南想起寶貝兒子陳金陽,都痛哭流涕。痛哭流涕中,馬三彪給陳淮南講起了太爺爺的故事。

  麵館開業那天,花不語委託繆論送來一幅《八駿圖》,這幅畫是花不語根據店名特意臨摹的徐悲鴻名作。馬三彪很高興,掛了起來。

  繆論誠實地說:「彪哥,我沒發工資,賀禮都沒錢準備。」馬三彪和納敏聽後哈哈大笑,馬三彪忙說:「兄弟能來,就是看得起哥!」

  擺好花籃,燃放完煙花,在大家紛紛落座的時候,曲高揚背著吉他,到了店門口,大家都以為他是來賣藝的,其實他是來捧場的。他深深地記得在皖北地鍋雞賣唱那天,馬三彪給的錢最多,聽得最認真最動情。

  曲高揚的出現讓繆論緊張起來,想找理由拉秦大川溜掉,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秦大川也難得有空喝喝酒,都沒注意到繆論的神情。

  曲高揚說:「本人今天不賣藝,特意來給彪哥捧個場!」馬三彪在店裡一聽很感動,喊道:「兄弟,隨便唱兩首吧,唱完進來喝酒!」

  為吸引人氣,曲高揚沒唱原創歌曲,賣力地唱了兩首流行歌。

  曲高揚唱完歌坐到了繆論身邊,一眼就認出了繆論,再看秦大川也很眼熟。此前,他每天都瞅兩眼秦大川的身份證複印件。雖然秦大川的身份證是十年前辦的,但有繆論在場,他確信此前要找的就是眼前這個人。

  曲高揚碰了碰繆論,小聲說:「借一步說話?」兩人離席,走到麵館外煙花味還沒散淨的角落裡。「你倆潛伏地挺深!成都那邊都還以為目標被你倆跟丟了呢!那個花不語呢?回成都報信去啦?」曲高揚問。

  「原本跟丟了,最近才又找到。」繆論一本正經地胡扯,「我跟花不語為了更好地潛伏,還跟他成了朋友。」又假裝難為情地說,「我倆也特別糾結,不給成都那邊匯報,拿不到獎金!匯報吧,良心過不去。」

  「你們倆想押他回去領賞?」曲高揚鄙夷地瞪了繆論一眼,憤然地說,「去不去領賞,是你倆的事,跟我沒關係!我被公司辭退了!」

  揣摩著曲高揚的口氣,繆論心想這歌手可能有點正義感,便沉默地聽他繼續往下說,「杜甫草堂參與涉黑勢力,在成都那邊,拿著武侯祠的錢到處給民企放高利貸,上個月,逼死一個民營老闆,你知道麼?」

  繆論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知道他們為啥錄用你倆嗎?」曲高揚好氣又好笑地說,「因為它們原先是個文化單位!喜歡文藝青年!」

  繆論和花不語此前對「杜甫草堂」是黑社會深信不疑!因為幫會常有什麼舵什麼堂的叫法。他倆也不清楚「杜甫草堂」的背後是「武侯祠」,還以為一起面試的曲高揚跟他倆一樣,是來黑社會應聘回款專員的。


  曲高揚說完這些,繆論放鬆下來。「我和花不語都被辭退了。聽人講,可能是因為公司出了事!咱們都被辭退了,現在怎麼辦?你知道咱們純粹搞文藝的人都很窮!」繆論故意擺出一副苦瓜臉,可憐兮兮地說。

  曲高揚握著拳頭說:「搖滾不死!」竟為秦大川擔憂起來。繆論一副見賢思齊地樣子,當場表了態:「詩歌不死!文學不死!」兩個人緊緊地握了握手,又一起走進馬三彪的麵館。「兩位兄弟,這邊坐!」餘墨忙站起身招呼他倆。曲高揚跟繆論肩挨著肩,在餘墨的旁邊坐了下來。

  在酒桌上,繆論吹捧了一番餘墨,還說以後叫餘墨給曲高揚寫歌詞。秦大川心底很討厭他們不務正業,嘴上卻一直誇他們都是才子。

  散場後,曲高揚又找到繆論,叮囑:「回去勸花不語,叫他別潛伏了!該寫歌寫歌,該寫詩寫詩,該繪畫繪畫!都干點正事吧!」

  秦大川喝完酒,追趕時代去了,繆論打算跟餘墨回藝術空間談文論史。繆論心想過了飯點,洛英應該不忙了,便拿起手機約洛英到水月華庭的望星樓交流思想。片刻後,洛英就拿著書趕到了。一碰面,洛英就告訴繆論,她跟餘墨是老相識,住在城北的獨步崗時是門對門的鄰居。三個人說說笑笑地到了藝術空間,一進門,洛英就驚嘆:「哇!好多書呀!」

  坐在餘墨的沙發上,洛英說:「我也想住這樣的房間,方方正正的房間住起來,一點意思沒有!」她驚艷地看著藝術空間裡的一摞摞書和摺疊桌上的盆景,又看了看掛在牆上的照片,臉上滿是羨慕和愜意。

  繆論告訴洛英,他跟餘墨是同門,他倆的研究生導師都出自一個唐姓教授門下,並說出了唐師公的名字和學術著作。洛英滿臉敬仰。

  「你倆師出名門,怎麼都混得不太好啊!」洛英斜躺靠在沙發上皺著眉頭,「是不是學歷史,都找不到工作?」洛英嘴裡說著話,眼睛已經把藝術空間掃了幾遍,連說:「書真多!照片拍得真好!」她突然有點憂傷,拿到文憑又能做些什麼?當老師,把學的東西再吐出來講給下一代?

  洛英走到牆邊,取下牆上的木吉他亂彈一通,又放下吉他拿起餘墨的單眼相機瞅了又瞅,餘墨慌張地揪起心來,怕她亂碰鏡頭。洛英的眼睛裡閃著可愛的狡黠,突然側過臉問餘墨,「獨步崗那事,你真喝醉了?」

  餘墨羞紅了臉,一時語噎。「你那次幫我打架真猛!」洛英放下相機笑眯眯地很坦誠,「其實,我是很感謝你的!我爸媽當時是有點怨你的,卻又不能說。」見洛英舊事重提,餘墨便主動給繆論講起酒後風波。

  聽完,繆論只說了句:「要感謝那個善良的女人!」餘墨只知道胖女人第二天去派出所改口供,至今還不清楚她到底為什麼去改口供。

  說完酒後風波,餘墨回想起醉酒前的事情,問:「我記得喝酒那天,你媽差點跟人打架,到底因啥事呀?就是因為上菜時摔了碗?」

  洛英的臉上泛起惆悵,簡略地講了些她和王戰的糾葛,順帶提了些洪流和貴胄的事。洛英的臉火辣辣得紅起來,想必餘墨對洪家的樹大根深和桂家的龐大家業也有所耳聞。她怕被懷疑濫情,更怕被質疑貪財慕勢。

  自從孟燁走後,餘墨在婚戀的事情上變得越來越自卑,對女人越來越滿腹狐疑。他的心情翻江倒海,此時洛英在他的面前沒了血肉,變得越來越抽象,抽象成了一個簡單的符號——女人。他想知道,女人在選擇男人時到底在選什麼,他能想到的恰恰都是讓他自卑的。他開始拐彎抹角地在洛英這裡尋找答案,感嘆說:「王戰為你復讀,還受傷,真不易!」

  「我真不忍心,也不想他那樣!」洛英的臉上滿是委屈和無辜。


  「洪流其實不錯,打婁文采那天,他看你的眼神全是關愛。」

  聽到婁文采三個字,洛英紅了臉,又噗嗤一聲笑了,「洪流那點心思,我還不清楚!他是在意別人碰我了!我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從聯防隊當上警察後,還跑到我家提親。我媽是中意他,但我不喜歡。」

  洛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漏縫的蛋,還是鮮艷的花,竟會吸引來王戰和洪流這兩隻蜜蜂或是蒼蠅,在她耳邊嗡嗡叫,趕不走又甩不掉。

  聽餘墨說:「貴胄這名字挺好玩!」洛英解釋:「聽他講,他外公取名時希望他當貴族,所謂貴胄!」洛英的調侃裡帶著些許傷感。

  「我搬家那天,他去國外讀書,你好像在房間裡哭了。」

  洛英的臉紅了,忙說:「這叫母性泛濫吧,我也算是看著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周姐平時對他那麼好,到了異國他鄉,不想家才怪!」洛英感覺私事聊多了,就拿起帶來的書想請教繆論幾個問題。就在這時,不知道是洛平川還是安巧打來電話,洛英接完電話,急匆匆地告辭了。洛英走後,繆論和餘墨探討了一番南北朝的統一問題,最後又聊到了花不語,繆論給餘墨講了一些花不語的成長經歷,還有他倆這幾年流浪的故事。

  幾天後,城市下起了冷雨。花不語頹廢地回到鬼城,滿頭長髮因為油膩打了結,變成了黏在一起的發團,臉上都是青黑色的鬍鬚。他的父親花逢春又中斷了對他的接濟,而創作「浮世繪」的經費也已經花光了。

  花不語似乎精神有些錯亂,不停地念著:胡適之啊胡適之。

  聽花不語不停地念叨胡適之,餘墨以為他是在胡適之這位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那裡尋找靈感,再仔細咀嚼胡適之三個字,猛然醒悟,這是花不語在迷茫該往哪去啊!再看看花不語那落魄的樣子,餘墨心生憐憫。

  他只能管花不語先吃頓熱飯,於是,把他帶到了馬三彪的麵館。

  餘墨和花不語剛坐下,見到曲高揚穿著圍裙從後廚出來。繆論已經給花不語說了曲高揚的事,曲高揚問花不語:「不領賞了?」花不語苦笑著搖搖頭說:「藝術不死!」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餘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你倆認識?」曲高揚說:「認識,在成都時就認識!」

  納敏懷有身孕,需要養胎。失業的曲高揚來麵館找工作時,馬三彪就收他做了幫廚。曲高揚白天端盤子洗碗,晚上搞音樂創作。

  馬三彪燒了兩碗羊肉麵,曲高揚端上了桌。因是自己小弟,馬三彪在碗裡特意多放了很多羊肉。「你倆嘗嘗這個酒。」曲高揚拿出兩瓶天行健牌保健酒,直接擰開蓋子,給餘墨和花不語一人一瓶。天行健牌保健酒價格實惠,是酒鬼婁文采的最愛。餘墨看到酒瓶的貼標背面印著似是而非的清華園,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八個字,通過酒液放大,很是水韻靈動。

  餘墨心想,天行健換裝了!很可能是秦大川的手筆。忍了幾天酒癮的花不語拿著天行健保健酒,仰頭猛灌,說:「怎么喝著天行健,我想起了北大富硒康!」餘墨哈哈大笑,說:「清華天行健,北大富硒康!」

  曲高揚拿出兩張粉紅色的紙,說:「你倆填個問卷,再留個聯繫方式,這兩瓶酒免費喝。」粉紅色的紙,正是秦大川設計的調查問卷。


  吃完面,餘墨起身付錢,納敏說:「你倆第一次來,這次就不收錢了,下次開始收。」餘墨說:「這次不收,下次不來啦!」付完錢,回水月華庭的路上,花不語讓餘墨問問公司的同事,有沒有人買二手車。快到望星樓時他倆碰到了在外忙碌一天的秦大川,秦大川看上去神采奕奕。

  秦大川的精益求精,獲得了交通局認可。代表交通局委託他開展統計調查的科員小寇,也因選擇點金市場調查公司,獲得了有質量的調查報告,得到了局領導洪淵的表揚。秦大川跟小寇一起吃了頓飯。小寇在酒酣耳熱的時候向秦大川承諾,以後有業務,還給點金市場調查公司做!

  江東聯大的勤工助學中心也成了秦大川長期簽約的合作單位。一切都在按秦大川的設想前進,他心潮澎湃,似乎與時代只剩咫尺之遙。

  晚上,花不語悶在房間探索藝術,秦大川興致勃勃地走到藝術空間聊理想。餘墨先是誇讚秦大川一番,然後說起花不語要賣車的事,精明的秦大川知道餘墨是想讓他買車。他也覺得開公司確實需要車,他剛從交通局賺到一筆錢,買新車不夠,按花不語的報價買他的二手車綽綽有餘。

  「二手車很便宜,國產更不值錢。」秦大川頓了頓接著說,「說實話,花不語那款車,我買過來都不好意思開,開山寨的車,多丟人!」

  餘墨知道秦大川在壓價,先打起了感情牌,說:「你公司開張那會兒,他又去給你畫牆畫,又去給你扮員工,你就當幫個忙嘍!」秦大川不願意鬆口,公司才剛有收入,辦公場地的租金又貴,他必須精打細算。

  餘墨又動之以利:「花不語他爸是大老闆,他一回頭,馬上就是富家公子啦!都是朋友,說不定他以後還能幫到你呢?」在餘墨動之以情曉之以利地撮合下,秦大川終於應允了花不語的報價。花不語賣了車又鑽到了象牙塔里。秦大川到修車鋪換掉車標,在表面上把車改成了豪車。

  有了汽車,秦大川追趕時代步伐的腳步更快了。他開著小汽車帶著名片在城市裡穿梭忙碌。秦大川越來越快,他渴望更快,去追趕時代!

  可時代的腳步也越來越快,快遞,快餐,快速消費品。

  新聞發酵快,悄聲匿跡更快。男女之間從牽手到上床也比從前快。

  工廠的流水線越來越快。機器就將手工業擠進了歷史的塵埃,編筐織席和紡紗織布的、燒酒的、熬糖的、鐵匠、木匠都消失了,剩下的殘餘也脫離主流蛻變成了少數人把玩的手工打磨、手工釀造、手工編織。吹糖人和編螞蚱的手藝人,蹲在在城市的角落裡,成了被圍觀的稀有物種。

  有了挖掘機和炸藥,高樓大廈和隧道橋樑修得快,拆得也快。

  手扶拖拉機代替驢拉碌軸,有收割機後手扶拖拉機也淘汰了。原先用鐮刀需要幾天才能割完的小麥,現在收割機幾個小時就能收完。

  田野里再也不再需要大量的農民密集地勞動,因此,鄉村的人口流失地越來越快,城市也膨脹得越來越快。在高歌猛進的時代里,有人成為改革開放的驕子到處布道,有人淪為貧窮落後的餘孽活在邊緣。

  秦大川開著小汽車,路過機械廠門口。坐在保安室的繆論,看著疾駛而去的車,低下頭攻讀經史子集,奮筆書寫他給天下蒼生的情書。


  秦大川開著小汽車,路過花不語的畫板。花不語咬著畫筆,看著疾駛而去的車,低頭在畫板上渲染勾勒塗抹,探索繪畫藝術的艱苦之美。

  秦大川開著小汽車,路過餘墨的公司樓下。餘墨端著剛泡好的濃茶,看著疾駛而去的車,走回工位繼續埋頭苦幹,等待水到渠成。

  秦大川開著小汽車,路過李颯的公寓樓下,李颯剛洗完澡貼上面膜,看著疾駛而去的車,她面向流光溢彩的不夜城召喚自己的靈魂。

  秦大川開著小汽車路過城市邊緣的一片工業廢墟……

  這片工業廢墟原是金陽鋼廠,因污染嚴重,被強制搬遷了。只留下巨大的煙囪和鏽跡斑斑的鋼架、落寞的龍門吊和廢棄的火車頭……

  金陽鋼廠曾是這座城市的名片,記錄著赤烏的光榮和夢想。

  整個民族都在為工業夢奮鬥時,金陽鋼廠就已經是能與鞍鋼和武鋼相媲美的大鋼廠了。那個年代,金陽鋼廠在缺鐵少煤的南方一枝獨秀。

  金陽鋼廠是那個年代工農群眾節衣縮食,在從全國各地抽調過來的技術人員和工人的幫助下艱苦創建的,很多援建人員都留在了赤烏。

  如今,荒草藤蔓野蠻地生長,為廢墟披上了荒涼的外衣。

  野草將廢墟裝飾成了巨大的墳墓,掩埋著集體大工業鏽蝕的軀體。

  這片廢墟卻是攝影師、畫家和搖滾青年的樂園。空閒時,他們就聚集在這裡抽著煙喝著啤酒,在這片家園裡徜徉恣肆,寫生、攝影或為他們的音樂譜曲填詞。廢棄的車間裡噴滿塗鴉,那塗鴉是文藝不死的圖騰。

  花不語也經常來廢墟寫生,這裡有他的家鄉——那個白山黑水裡重工業小城的影子。他在這裡追憶童年,追憶溫情的集體大工業時代。

  本就生活在這座城市裡,或早已割離故土在這座城市安家落戶的曾經在鋼廠工作過的老人們,有時也會過來下棋喝茶,追憶那個激情燃燒戰天鬥地的歲月。他們那代人,狂熱地破壞舊世界,也狂熱地建設新世界。

  有時候,年輕時在這裡揮灑過汗水奉獻過青春的老人們,也會天南海北地來走走看看,緬懷青春。那代親眼目睹了滿目瘡痍的貧苦農業時代向欣欣向榮的大工業時代過渡的人,都對大工業有著特殊的感情。

  他們都垂垂老矣,他們親手建設起來的集體大工業也垂垂老矣。


  這片被遺棄的工業廢墟,已然成了文藝青年的精神家園和曾經也無比狂熱的老人們的精神聖地。總之,廢墟成了他們共同的耶路撒冷。

  秦大川的汽車疾駛而去,背後的廢墟在風雨中落寞不堪。

  秦大川開著小汽車穿過繁華,去找借錢給他創業的周婉儀。他這次去不是為了還錢,而是去告訴她,暫時還不起錢的原因是買了輛車。

  秦大川開著車,來到牌外區,周婉儀正在美容院裡燙頭髮。秦大川把車停到了美容院門口的路邊,搖上車窗,躺坐在駕駛室里等她。

  很快周婉儀就戴著滿頭髮卡走出美容院,敲了敲車窗。秦大川趕忙起身把車窗搖下來,喊了聲:「周姐!」周婉儀說:「你先把車開到疏港公路的立交橋下等我,我做完頭髮就來。」說完轉身回了美容院。

  秦大川停好車,在後視鏡里看到周婉儀若無其事地走來。她走到車邊瞬速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上搖起車窗,車裡瀰漫著洗髮水的香味。

  「買車花不少錢吧?」周婉儀晃晃脖子,捋了捋頭髮。秦大川沒回答,而是先開了個玩笑:「吼吼!搞得咱倆跟姦夫淫婦似的。」

  「周姐,錢暫時還不了,買了台車!」秦大川看著後視鏡,偷偷地觀察周婉儀的表情,周婉儀爽快地笑了笑說:「啥時還都行!」她恣意地摟著秦大川的肩膀鼓勵他,「等你出息了,多還姐點!帶你去汗蒸!」

  她看得出豪車是山寨的,但不說破,她懂年輕人要面子。秦大川不願跟周婉儀去汗蒸,但欠著她的錢,又不好拒絕。之前跟周婉儀約會時只是喝喝咖啡或奶茶,聽她扯幾句葷段子,最親昵的舉動就是拉拉手。

  初冬的城市,陽光慵懶,車窗外瀰漫著薄薄的霧靄,周婉儀坐在秦大川的身邊愜意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小女人。

  汗蒸館裡,木板圍成的隔間裡鋪滿了鵝卵石,燈光金黃。秦大川和周婉儀穿著汗蒸服,兩張臉都變成了古銅色。周婉儀雖然高瘦,但坐著時肚皮上還是有幾層細細地贅肉,皮膚鬆弛,卻也不算發福婦女的身材。

  跟衣衫單薄的周婉儀在封閉的空間裡,秦大川熱汗涔涔。

  此時,秦大川的腦子裡都是桂陽的身影。他在俱歡顏房產公司工作時,見過幾次桂陽。周婉儀還說桂陽還坐過牢,秦大川心裡慌兮兮的。

  周婉儀捏捏秦大川的胸肌,又捏捏自己的贅肉,前仰後合笑個不止,秦大川驚得汗毛都豎立起來。冷凝的身影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冷凝的胴體像藝術家細膩的工筆,而周婉儀的胴體則像工筆淋了水,變寫意了。

  周婉儀對秦大川總是春風滿面,在汗蒸館也是。滿臉汗的周婉儀捧著胸部抖了抖,逗他:「咱倆這地方差不多大。」秦大川冒著冷汗,盯著她的胸瞥了眼。她確實不年輕了,汗蒸服很薄,卻看不到她的挺拔。

  「兩座高山成平川,只剩兩顆葡萄乾。」周婉儀扯完葷段子,看了看秦大川平坦健碩的小腹,又有些感時傷懷,「時光是把殺豬刀!」

  秦大川接了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周婉儀的肚子一鼓一鼓想笑,終於沒忍住,說出了腹稿里的葷段子,「黑了木耳,軟了香蕉!」

  秦大川對她的葷段子早就習以為常,知道她是嘆息芳華不再,便不失時機地恭維她,「最近流行一個詞叫凍齡,用在周姐身上很合適,周姐雖不是少女身材,卻還是妙齡少婦的身材。」他極力地掩飾言不由衷。

  「凍齡?冷冰冰的家,想不凍也難。」周婉儀哀傷地蹙了蹙眉。

  她的尖下巴顫了顫,又想扯葷段子,「少女和少婦啥區別?」秦大川知道她想問什麼,但他想了想,躲著說:「沒生過孩子就是少女!」

  「那我也算少女。我也沒生過孩子。」周婉儀的話讓秦大川很吃驚,他清晰地記得桂家有個兒子叫貴胄,正在國外讀書。周婉儀雖傷感卻照舊扯葷段子:「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處女變大嫂!」

  秦大川發現,周婉儀這次說完葷段子沒笑,想必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做完汗蒸,周婉儀打車回了城北,怕惹是非,沒讓秦大川開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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