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廢墟

2024-09-14 07:52:38 作者: 盧硯冰
  1

  又是一個周末,餘墨背著相機,在工業廢墟里孑然獨行。

  天寒地凍的年末,廢墟里只有餘墨一人。廢棄的車間裡畫滿了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塗鴉,牆角里有很多啤酒瓶;報亭里的報紙斑駁不堪,粗略可見往年的舊聞;食堂里掉了皮的黑板上,粉筆寫的菜單只剩殘跡。

  高大的梧桐樹後,一堵破牆的兩扇門上掛著鏽跡斑斑的鐵鎖。鎖上的鐵鏈鏽斷了,門上字跡斑駁的「男澡堂」和「女澡堂」隱隱可見。

  大冷天裡來廢墟,餘墨是為了拍幾組照片參加攝影大賽。對於獲獎,他沒抱太大期待,如果為了獲獎,他更應該去拍新修的輕軌或新開通的隧道和橋樑,還有新區里那些奇形怪狀的建築,而他偏偏跑到了廢墟。

  廢墟里,餘墨渾然忘記了來的初衷。廢墟的落寞和衰敗里隱隱流露出集體經濟的溫情。聳立的高爐和荒草里的鐵軌雖鏽跡斑斑,依舊能展現出大工業的震撼之美。這份溫情和震撼之美深深地觸動著餘墨。餘墨搓搓手,看著三腳架上的取景器,有些失望。廢墟太灰黑,如同巨大的墳墓。

  沒有人的景太單調,也缺乏靈氣,他需要有個人出現在鏡頭裡。

  餘墨想起俊俏又有靈氣的李颯,若李颯塗著鮮紅色的嘴唇,穿著大紅色的線衫來到廢墟,一抹年輕女子的艷紅,與廢墟衰老的灰黑就會形成強烈的色彩撞擊,照片就有了美感。攝影是藝術,不美就不是藝術。

  對於藝術能在這座城市給他換來什麼,餘墨從未思考過。也許他根本就不用去思考,他不像花不語是職業畫家。他有一份正經工作。

  所謂文藝,對餘墨而言,不過是一塊遮羞布。

  天空落下細碎的雪子,短暫的雪子過後,雪花婉婉飄落。

  在簌簌的落雪裡,李颯正從城市的最中央趕過來。初冬的江南之南,落雪柔弱細碎。而在塞北之北的荒原上,雪要粗獷和渾厚許多,往往剛入秋後不久,第一場雪便會如約而至,荒原就又變成了寒冷的雪原。

  細雪裡,餘墨等來了李颯,兩個人並肩漫步在廢墟里。李颯為餘墨穿上了鮮紅色線衫,塗上了鮮紅色的口紅,只是病弱的臉比雪還白。

  細碎的雪花,凌亂紛飛,遮不住黃褐色的鐵鏽,卻在梧桐葉和荒草上留下一層薄薄的積雪。廣闊幽深的廢墟,如同黑白影片純淨的畫面。

  冷色調的廢墟里,一抹艷紅的李颯仿佛火焰,又像紅色的玫瑰。

  到底是模特,李颯懂得如何擺造型、如何融入到景物中;而餘墨懂得光圈和焦距,懂得色彩和光線,懂得構圖。咔嚓!落雪的白、李颯的一抹艷紅和廢墟的灰黑,定格在照片中,正是餘墨想要的撞色效果!

  大工業鏽蝕的軀體與美艷的李颯,賦予照片以靈魂。這張照片餘墨不會發給姚瑤,因為不好解釋。他遊走在遙遠的曖昧和身邊的曖昧中。

  才做過人流的李颯很虛弱,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餘墨貼心地脫下風衣披到李颯身上。男人的動機複雜無解,可能是大男子主義,可能是剎那間情感泛濫,可能是想帶女人上床,也可能只是一個單純的舉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麼目的或意義,還可能是男人性衝動下的無意識舉動。

  李颯感受到了被關心、被保護,很感動。正因她見慣了逢場作戲的虛情假意,更能體會瞬間的真情流露,多了件衣服的厚重,她踏實多了。

  「你跟鏡頭的配合,很精準噢?」餘墨有些好奇地問。

  「謝謝!」李颯笑著說,「我的工作就是站在鏡頭裡。」

  站在鏡頭裡是什麼工作?餘墨困惑地問:「你是演員?」餘墨的疑問讓李颯傷感起來,她說:「我是模特。」又嘟囔,「也是演員。」

  「你在我夢裡出現過。」餘墨想起初入鬼城那晚做的夢,李颯以為他想說夢中情人之類的情話,心雖悅,卻只淡淡地回了聲:「哦。」

  兩個人坐在廢墟里像兩個孩童,茫然地看著忙碌的塔吊,就像兒時蹲在田間地頭看著忙碌的大人干農活,卻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忙碌什麼。

  廢墟空曠,寒風無遮無擋,虛弱的李颯緊裹著餘墨的風衣,疲倦地輕靠在餘墨的肩上,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在意中人的肩頭體會著不懂愛情卻又難以名狀的心跳。她渴望餘墨把她摟在懷裡,那樣更溫暖些。

  在塔吊的吱吱呀呀中,餘墨仿佛聽到了城市飛速前行的腳步,看到了時代飛速前行的掠影。他倍感落寞,忐忑地伸手摟住李颯的肩,她順勢又靠近他一點,餘墨期待她靠得再近些,心裡卻又茫然。

  他想起孟燁那句「跟你住在這裡連做愛都不敢喊」,也想起姚瑤。

  餘墨不知道算不算背叛了姚瑤,也許不算吧,只是曖昧。細碎的落雪不知道在哪一刻變得紛紛灑灑,灰黑色的廢墟里瀰漫著朦朦朧朧的雪霧,黑白相映中飽含淒楚之美。時光,無色無味無形,嗅著李颯的芬芳,在年末歲尾的時節,餘墨難過起來,情不自禁地想念起西北荒原的雪。

  餘墨問:「以後,還會靠著我的肩膀嗎?像現在這樣?」李颯的鼻子陡然一酸,反問:「以後,還會讓我靠著你的肩膀嗎?像現在這樣?」

  餘墨不假思索地說:「我會!」李颯又歡喜又酸楚,又往餘墨的身上靠近了些,餘墨甚至能感覺到她臉上的溫熱,她說:「那我也會!」

  餘墨仿佛在夢裡,她像那晚的夢一樣哀艷,眼角的淚痣楚楚可憐。


  自打上次從荒原回到赤烏,餘墨做了很多次奇怪的夢,總是夢到瀰漫的黃沙湮沒了他的學校,湮沒了他的村莊,湮沒了親人的墳墓……

  「我想再補拍幾張,去運河御蹕街。願意跟我去嗎?」餘墨雖說沒對獲獎沒報太多希望,卻還是有些獲獎的期待,他想去運河御蹕街,再補拍幾組照片備選。李颯很疲憊,卻拉著餘墨的手,起身說:「願意!」

  她笑了,心想他若說,願意嫁給我嗎?她大概也會說願意!

  細雪落在運河御蹕街古樸的飛檐上,落在時尚的現代建築上。看雪景的人紛至沓來,御蹕街上人頭攢動。雪,在南方的赤烏並不常見。

  花不語自然不會錯過這場雪,他在河邊支起畫板。秦大川也想放下手中的工作約冷凝看雪,卻因有協議,兩人沒就見面達成一致,秦大川不得不放棄約她的想法。周婉儀也不想錯過這場雪,她戴上口罩防寒順便遮臉,又戴上漁夫帽和墨鏡,給秦大川打來電話,約他來到運河邊賞雪。

  人群熙熙攘攘,總有人擅闖鏡頭,餘墨怏怏地收起相機,懊惱地打消了補拍的想法。「河邊有個酒吧,去坐坐?」李颯身體虛弱,站在雪裡微微顫抖。餘墨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他從沒去過酒吧,內心裡也很排斥酒吧這類場所。可李颯好挑不挑,偏挑酒吧,餘墨的想法複雜起來。

  餘墨總覺得酒吧這些娛樂場所風塵氣太重,李颯捕捉到了餘墨臉上閃現的不悅。她很無奈,猜測餘墨可能把酒吧當成了喝花酒的地方。

  「那是清吧,」李颯雖已決定不去了,但還是覺得有必要再解釋一句,「喝喝東西聽聽音樂那種。」本就虛弱的李颯,語氣里充滿委屈。

  「非要喝點帶酒精的麼?」餘墨擠出笑遮掩反感,但語氣里還是帶著他沒察覺到的厭念。可這一絲厭念,卻像纖細的針扎在李颯心頭。

  見李颯凍得瑟瑟發抖,餘墨走到飾品店,買了條藏青色圍巾,不聲不響卻滿臉關愛地圍在了李颯的脖子上,說:「走,去喝熱飲!」

  在他面前,李颯忘記了拒絕的技能,她貼著餘墨亦步亦趨。

  飲品店的櫥窗上貼著剪紙,窗外的雪被看雪的人踩得都是黑色腳印,並沒有美感。李颯捧著熱乎乎的米漿,手掌貼在杯子上取暖。「我聽說,男生送圍巾給女生,是要圈住她。」李颯羞答答地說完放下杯子,輕揉著垂在胸前的圍巾。餘墨說:「我是怕你冷。」雖然餘墨沒有接她的話茬,但李颯還是覺得很溫暖,心裡默默念著:「噢,他怕我冷。」

  李颯喝了口香醇溫熱的米漿,說:「西子維納斯,這個服裝品牌你有聽說過嗎?」她的紅唇上殘留一抹米漿,美得讓餘墨不忍提醒她擦去。

  餘墨第一次聽說這個品牌,一邊問:「西子維納斯?」一邊抽出紙巾遞給李颯,笑笑說,「西子就是西施,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沉魚落雁中的沉魚,說的就是她洗衣服時,魚見她漂亮,忘了游,沉了下去。」

  「沒喝完,喝完再擦。」李颯接過紙巾問,「那落雁呢?」她以前只知道沉魚落雁是說女人漂亮,卻不明白魚和雁跟美女有什麼關係。


  「落雁,是說昭君出塞時,天上的大雁見她漂亮,竟然忘記揮動翅膀,落到了地上。」餘墨說完,揮舞著手臂,模仿起大雁飛翔的樣子。

  茅塞頓開的李颯笑靨如花,又問:「維納斯也是美女麼?」

  「維納斯是愛神丘比特的媽媽,羅馬神話中的美神。」

  李颯說的西子維納斯是幾個海歸設計師創立的服裝公司,他們一直在努力探索如何讓古老東方的神秘美學與西方的時尚潮流相融合。西子維納斯服裝公司已經完成明年新款春裝的設計定型,正在籌劃宣傳活動。

  前段時間,李颯收到了西子維納斯公司的試鏡邀請,此前都是一些電商平台上的商家零星地邀她去一些網紅地標,給一些預備上架的衣服拍幾組平面廣告。現在,終於有服裝公司向她發出了試鏡邀請。雖然只是本地一家還沒有什麼名氣的小品牌,但是她的興奮和緊張還是溢於言表。

  李颯現在只能算是遊走在模特圈的邊緣,或是說叫「野模」。她從未奢望成為「名模」,她的理想很簡單,能在城市體面地活著,有一個愛她,她也愛的男人。看著餘墨,她從未感覺到夢想的距離像現在這麼近。

  櫥窗外,熙熙攘攘的人中有很多對男女,有秦大川和周婉儀,也有桂胄和洛英。桂胄從大洋彼岸更北緯度的國家回國度假,當飛機還在太平洋上飛行時,他的腦海里有朝思暮想的故土,也有魂牽夢縈的洛英。

  河岸邊的積雪融化了,跟落了場冷雨沒多大區別。洛英眨著眼睛向桂胄探聽異國風情,一別就是一年,兩個人話雖不多,但思念都已被對方嘴角的熱氣撫慰著。嘴角的熱氣提示他們,他倆正真真切切地在一起。

  火焰復燃時,會帶著更大的能量。兩個人隔著太平洋的思念火焰在跨過太平洋後,帶著對壓抑的報復熊熊燃燒,誰都不覺得天氣寒冷。

  「我們先訂婚吧!」桂胄說,「訂了婚,再出國就安心了!」

  細雪如霧如夢,桂胄在等洛英的回答,洛英紅著臉說不出話。

  桂胄說:「從今天開始,英子姐就是我的未婚妻了!」洛英不言不語,心緒像天上紛亂的雪,羞紅了臉。貴胄不聲不響地牽起洛英的手。

  如霧如夢的細雪裡,貴胄牽起洛英的手就沒再放下,一直從御蹕街頭牽到御蹕街尾,牽到雪過天晴,一直牽到夕陽晚照。洛英沒想過要掙脫貴胄的手,她不確定是不是喜歡他,也許只是不忍拒絕。她從租住到桂家時,就已經習慣了順從貴胄。她又察覺自己可能確實喜歡他,畢竟離別後的思念騙不了人,重逢後的喜悅騙不了人,被他牽手時的心跳騙不了人。

  咖啡館裡,周婉儀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著桂胄和洛英。她眼裡的洛英並不單純,她雖然不知道王戰的存在,但知道洪流去洛英家提過親。好在過完春節桂胄又會出國,她看了會就不看了,反正貴胄是男孩,不吃虧。

  桂胄也認出了喝咖啡的周婉儀,口罩和墨鏡遮住了她的臉,但桂胄只看側影也能認出她。他也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著周婉儀和秦大川,他清楚周婉儀這些年過的日子。看了兩眼也不看了,反正過了春節又要出國。


  牽著洛英來到渡口,貴胄忽然說:「等我,我去趟洗手間!」

  他折回到珠寶店,買了根掛著小金鎖的紅手繩,裝在了口袋裡。

  桂胄牽著洛英從甜品店的櫥窗外走過,走向運河莊園酒店去完成他倆的訂婚儀式。運河莊園的景觀房奢華典雅,潔白的床單像天上的雲。

  兩個人洗完澡,穿著內衣羞答答地枕著一個枕頭,躺在潔白的床單上,猶如飄在雲端。男孩子總是急躁,桂胄的手臂搭在了洛英的脖子上。

  洛英的內心沒有騷動,只有恐懼,她說:「我躺到你的床上,就是你的未婚妻。你知道,未婚妻還不是妻,所以我們不能……」洛英從來沒有經歷過男女之事,也不知道經歷過之後會怎樣,未知是恐懼的源泉。

  男孩子更像是感官動物,桂胄發抖的手伸向洛英的文胸,洛英溫柔的引導著他的手,小聲說:「上半身可以碰,下半身別碰。」她像夢遊後突然驚醒,貴胄終究只是弟弟,而不會是那個給她披上婚紗的人。

  桂胄翻身趴到洛英身上,問:「就因為還沒結婚?」洛英羞怯怯地陷入到迷茫中,有結婚的那一天嗎?她知道周婉儀的故事,膽怯了。

  「不,我是為你好,你還要去國外,」洛英說,「捅破了,你就不怕回來不好驗收麼?那張封簽,我覺得,還是留著好!你說呢?」

  桂胄感到很害怕,蔫蔫地從洛英身上翻滾下來,說:「你會背叛我嗎?我知道英子姐不是那樣的人,你一定不會背叛我的,對吧?」

  「我知道我不會!」洛英說,「可是,我總得能自證清白!正因為我非常在意你,所以更害怕面對無法自證清白的無助。」桂胄將鮮紅色的手繩系在了洛英的右手腕上,沉甸甸的小金鎖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運河莊園酒店外流光溢彩,燈光為行人都畫了彩色的臉譜。

  隔著一條街,餘墨也能認面咖啡館裡的秦大川。秦大川對面戴著漁夫帽又戴著墨鏡和口罩的女人,餘墨也能看出是周婉儀。周婉儀與餘墨對視了幾秒鐘,就把視線停留在了李颯身上,墨鏡後的臉上滿是冷笑。

  李颯剛做完手術,健身房和熟客的床都去不了,她很清閒。

  接下來的幾天,餘墨午休時,李颯都會到太陽鳥大廈等他,肩並肩一起吃中飯。在同事們艷羨的目光里,餘墨把李颯也當作了一塊遮羞布。

  陽光照射到太陽鳥大廈一塊塊巨大的玻璃上,匯聚成無數道光反射到餘墨和李颯的身上。望著太陽鳥大廈,餘墨有些刺眼,李颯有些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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