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刺青

2024-09-14 07:52:46 作者: 盧硯冰
  1

  年味漸濃,夜色里的許多建築已經披上喜慶的中國紅。賣場裡的商家各顯神通,正開展五花八門的促銷活動。在赤烏,似乎每個節日都是因為某種商品才像個節,比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餅和情人節的玫瑰。

  秦大川正帶著幾個寒假裡做兼職的學生,在賣場裡促銷保健酒。

  賣場外的不夜城霓虹閃爍,光禿禿的梧桐樹盡顯年末的頹廢。夜色下的行人步態懶散,樂觀的人盼望著春節歡聚,而悲觀的人已開始憂心短暫的春節過後,又是漫長忙碌的一年。餘墨加完班,走進空蕩蕩的地鐵。

  李颯正在鬼城的濠溪地鐵站等他,準備挑選出合適的照片交給西子維納斯服裝公司,爭取她渺茫的機會。她已經預訂了回鄉過年的車票。

  碰面後,兩人本想在地鐵口隨便吃點晚飯,可路邊餐館的小老闆們都關門回老家過年了,就連地區口擺攤賣水煮、茶葉蛋、烤腸的小商販們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倆只能在便利店裡買些水果和泡麵當夜宵。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倆第一次講話就是在這兒!」李颯嫣然一笑說,「那天很黑,風也大。」搬到後,李颯還是第一次重回鬼城。

  「第一次講話,還是我主動開的口!」李颯嬉笑著說,「其實,那天我沒喝醉酒,只是夜太黑,又空曠,心裡害怕!當時,我還怕你不會停下等我呢!若不是喝了酒,都不好意思叫你。」她像只嘰嘰喳喳的喜鵲。

  「此時,夜也很黑,也很空曠,風也大。你怕不怕?」

  李颯擺擺手笑嘻嘻地說:「有你在,不怕!」但見餘墨似乎有點失望,忙又改口,「怕!」餘墨笑了,伸出手說:「怕?還不牽緊我!不怕我跑掉麼?」李颯忸怩片刻,才牽起餘墨的手,他的手熱乎乎的。他倆有過比牽手更親昵的舉動,卻偏沒牽過手。此時,他倆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你若是真跑了,我永遠都追不上。」李颯突然停下腳步,忍著哽咽,躲在夜色里掩藏悲傷,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你會丟下我嗎?」

  「不會,我會停下來等你!」餘墨緊緊地攥著李颯的手,兩個影子相攜相依向水悅華庭移動。李颯問:「只是等我,不回頭找我嗎?」

  「那你會等我嗎?」餘墨扣上風衣的紐扣,又把李颯脖子上的圍巾繫緊了一些,李颯戴的圍巾是他在運河御蹕街買給她的那條。他們眼前的路越往前越暗,最終在視線盡頭像一條孤獨的河,匯入到黑暗的海洋中。

  年末的鬼城,寒風凜凜,路燈散發著寒光。鬼城的畫面如同在黑紙上畫了幾道亮橘黃色的直線,很單調,缺乏曲線的靈動。幸虧單調的直線上,還有李颯婀娜的身影,她靈動的身姿是閃動在幾條直線里的音符。

  年末了,本就人氣不溫不火的鬼城真成了鬼城,蕭疏淒涼。

  原本亮著粉色燈光的足浴店關了燈。麗影推開玻璃門,正瞥見餘墨牽著李颯你儂我儂。遠遠望著李颯的身姿,麗影感嘆:「姑娘真俊!」

  兩人踏進望星樓,來到藝術空間。花不語的門緊鎖著,鬼知道他正在哪個角落裡探索艱苦美學。秦大川的門也緊鎖著,他在追趕時代。

  扭曲的藝術空間堆滿了書。面對眼花繚亂的書,李颯仿佛回到了那個坐在寒冷的教室里,對山外的世界一無所知的孩童時代。她並不懷念那個逝去的孩童時代。因為,那個時代的夜晚沒有燈光,一片漆黑。

  電水壺裡呼嚕嚕地冒著熱氣,水壺旁是他倆當夜宵的泡麵。

  餘墨在衛生間裡洗著幾個在便利店買的蘋果。李颯安靜地坐在書桌前,隨意拿起桌角的《聊齋志異》,翻了翻,沒想到書里竟還夾著她的那張黑白照片。看到曾經的遺照,她打個冷顫,恍然間心痛地想起藝術空間是她的第一處墓穴!她很後悔到鬼城來挑選照片,該去她的公寓才是。

  這房間有她的夢魘。那時候,她剛剛死去。那時候,這座城市很陌生,還不算膨脹。讓她難受的是,如今,墓穴里竟又住著她的心上人!

  「照片都在我的電腦里,你來挑,還是我來挑?」

  「你拍的嘛!你先挑!最後一起再挑選一遍,選出最好的。」

  餘墨坐到電腦前,動手挑選他為李颯拍的照片。李颯斜坐在她送給他的那張沙發上,仔細盯著屏幕,怕他漏選他不滿意但她滿意的照片。

  那些照片,無論色彩、構圖,還是李颯的表現力,都很完美。

  李颯緊挨著餘墨,也坐到電腦前,握著滑鼠翻看照片。照片中的她或風姿綽約或羞怯、或熱情奔放或冷艷、或可愛。餘墨的手時不時握在李颯的手上移動滑鼠,為她講解光線、色彩、線條、形狀、構圖、景深……

  藝術空間的室溫跟室外差不多,餘墨住慣了不覺得冷。李颯則偶爾在打底褲上搓手取暖,或把手放到嘴邊哈熱氣。餘墨又心疼又心酸。

  「燒了熱水,你泡泡腳暖和下。」餘墨起身到衛生間提來小半桶涼水,把水壺裡的熱水全倒了進去,難為情地說:「我知道,這裡冷。」

  藝術空間雲霧繚繞,李颯收起裙擺,脫掉鞋襪,捲起褲腳。

  她的皮膚太細膩白嫩,以至於小腿上的刺青像層浮雕。李颯把膝蓋以下都泡在了熱水裡,溫熱沿著她的小腿向全身發散,驅走了寒意。

  忽然間,餘墨瞥見了李颯小腿上的刺青。他想到烙印、想到在犯人臉上刺字、想到傷痕、想到風塵、想到西泠印社、想到年少時的往事……


  年少時,幾個壞孩子在他的手臂上貼了片紋身貼,班主任惡狠狠地罵他是地痞流氓小混混,罵他是集市里肉攤上的豬肉。豬被宰殺後需經檢疫合格蓋上圖章才能賣。這種咒罵非常狠毒,所以餘墨一直都記著。

  李颯很慌亂。餘墨正詫異地盯著她小腿上的刺青,神情不悅。

  「幹嘛愣在那?幫我拿條毛巾。」李颯假裝不懂他的神情,餘墨木然地扔給她一件黑色短袖。李颯展開短袖,想笑又不敢笑,默默地用肥長的短袖擦了擦腿和腳,放下打底褲,遮住刺青。她清楚,他介意,也明白他知道自己清楚他介意;他也清楚,她知道他介意。但兩人都不言語。

  李颯悄然地穿上鞋襪,惶恐中透著怯弱問:「挑好了吧?」見餘墨依舊沉著臉,又氣短地說:「其實不用挑,你拍的每張都很好!」

  窗外寒風呼嘯。看著李颯滿臉哀傷,楚楚可憐的樣子,餘墨心軟了,掩藏起對刺青的不悅,支支吾吾地說:「很晚了,外面冷。」李颯聽得懂他的弦外之音,眼圈泛紅,淡淡地說:「習慣了。」風吹到玻璃上咯咯作響,讓人不寒而慄。許久後,李颯說:「是的,很晚了,那…我走了?」

  「要不…我送你到地鐵。」餘墨心裡充滿不舍和不忍,語氣里卻還殘存著對刺青的介懷。李颯黯然點頭,窗外肆無忌憚的風讓她害怕。

  或許,餘墨只是因對刺青有偏見而心生芥蒂,李颯卻已心虛地不敢編造謊言解釋刺青的來歷。下望星樓,出水月華庭,兩個人不言不語。

  寂靜空曠的黑夜裡,李颯不敢牽餘墨的手。凜冽的寒風裡,她不聲不響地只挽起餘墨的胳膊。到地鐵口,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對不起!」餘墨打破沉默:「我不該介意,也沒資格介意!」

  李颯放聲大哭,是自己沒資格讓餘墨介意。餘墨伸手替李颯擦掉眼淚,將她攬入懷中。李颯伸手到他的風衣里,貼著他的胸脯,抱著取暖。

  末班地鐵載著李颯,往城市最中央繁華的霧月街駛去。她坐在空曠的車廂里抹眼淚,心疼餘墨沒跟著進地鐵,終究還是怯懦地回去了。

  回望星樓的路上,餘墨路過豫見餐館,見美娥兩口子正吵架。

  就要回家過年了,美娥在數落陳淮南今年又沒賺到錢。不知道美娥嘀嘀咕咕說了什麼,眼看他倆的架勢就要打起來,餘墨忙跑進去勸架。

  看見餘墨,美娥和陳淮南不約而同地冷靜下來,爭吵聲戛然而止。

  三個人都很尷尬。陳淮南笑了笑,美娥依舊滿臉怒氣。

  「美娥姐,消消氣!」為緩解尷尬,餘墨開玩笑說,「淮南哥敢打你,明天我跟彪哥都過來幫你打他出氣!」說完,識趣地離開了餐館。

  這些天,美娥發現馬三彪給的香料並沒有什麼效果,就在陳淮南面前說他被馬三彪給糊弄了,拿的是假香料,陳淮南才要打她。他只會相信馬三彪酒後吹牛,香料並沒那麼神奇,但絕不相信馬三彪會糊弄他。

  次日早晨,在餘墨去上班的地鐵上,余秋雁哭哭啼啼打來電話說余晨陽住院了。想到荒原里沒爹沒娘的侄子和衰老的爹娘,餘墨在年前最後一次上班的地鐵上,不顧旁人的眼光,自顧自地流著眼淚。

  眼淚啪嗒啪嗒地滴在書頁上,在字裡行間綻開一片片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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