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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2:48 作者: 盧硯冰
  年末了,巨大的城市變得冷清,終於不再人擠人。路邊的梧桐樹上掛著鮮艷的大紅燈籠,沿街店鋪的門面上都貼著春節歇業的告示。

  芳菲苑小區也變得冷清空曠,冷凝的室友們已經返鄉了。冷凝的父母都已離世,這個春節她實在不願回家,她也沒家。她怕回去只能是弟弟或姐夫家多餘的存在。她思念父母,卻又斬釘截鐵地割斷了思念。

  「不是我想來這個世界,是你們想傳宗接代要個兒子,我不過是你們生兒子時順手撿來的多餘人!生下我時,你們一定很氣惱吧?我為什麼要想念你們?」大顆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冷凝的臉上滾落。

  她不願忍受孤單和寒冷,很想念秦大川。很快她就跟秦大川就春節同居的事宜達成了一致,並約定同居持續到她的第一個室友回來為止。

  城市裡只有零星奔波的快遞小哥、環衛工,還有那些帶著大包小包蜷縮在公交車站等待回鄉的外地人。此刻,麗影也提著大包跟著婁文采擁擠在公交車站,等著坐公交車去火車站趕火車;陳淮南和美娥已歸心似箭地在回鄉的旅程中了,他們的寶貝兒子陳金陽和兩個女兒在等他們。

  在浩浩蕩蕩的返鄉潮中還有洛英一家。洛平川和安巧肩並肩坐在火車上商議買些什麼節禮,去哪些親戚家,又掛念著先到家的兒子。安巧想打電話給兒子,讓他先把院牆上的草拔拔、把煤爐點起來、把褥子和被子抱出來曬曬、把院子裡的樹葉掃掃,想來想去,到底沒捨得勞駕兒子。

  擁擠的車廂里,洛英不言不語地望著窗外的原野。不知道春節後回來,桂胄是不是已經去了國外,她看著紅手繩上的小金鎖眼圈泛紅。這紅手繩是桂胄親手給她戴上的,安巧問起的時候,她說是自己買的地攤貨。

  洛平川迷糊著要睡了,安巧看著洛英,說:「村里像你這麼大的丫頭,該嫁的都嫁出去了,有些人的孩子,都能家前院後跑啦!」

  洛英沒搭話,安巧突然感覺到腿上有點痛。是洛平川在偷偷地掐她,意思是大過年的,別提不開心的事,都歡歡快快地回家過個年。

  洛英心一緊,今天是洪流相親的日子,她有點期望他成功,又有點期望他不成功,「媽,那個洪流今天去相親了。」洛英故意火上澆油。

  「哎——」安巧一副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的樣子。其實,洛英心裡也有點兒懊惱。但她愣是擺出毫不在意的神情,拿出教課書和筆記本趴在桌板上複習起功課,她的筆記本上有繆論幫她寫的密密麻麻的筆記。

  馬三彪的麵館也暫時歇業了,納敏的肚子已經隆起,上次產檢時美娥的堂妹美月建議納敏住院養胎。此時,正好趁年末歇業,馬三彪給納敏辦理了住院手續。兩個人在醫院裡,期盼著即將到來的兒子,又很掛念留在鹽川讀書的女兒馬詩嘉和馬詩緗,既快慰也辛酸,有喜悅有憂慮。

  此時此刻的廢墟,節日氛圍濃厚,搖滾里瀰漫著飯菜的香味。

  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為慶祝小年夜,在廢棄的食堂里各展身手烹飪著各自家鄉的菜餚,從鍋包肉到東安雞,從爆腰花到獅子頭,從鹹魚茄子煲到佛跳牆;搖滾青年們正在為除夕夜排練文藝節目,從寶島台灣《阿里山的姑娘》到美麗新疆《達坂城的姑娘》,從《青藏高原》到《東方之珠》。

  守護廢墟的人,似乎是想在小年夜的菜單和除夕夜的節目單上複製完整的中國。毋庸置疑,是無數廢墟里曾經綻放的火花,點亮了今日中國絢麗多彩的夜,是無數廢墟里曾經冷卻的鐵水,撐起了今日中國的脊樑。

  花不語邀餘墨來廢墟過年,百無聊賴的餘墨答應了,順便叫上了無所事事的曲高揚。在鋼廠宿舍里,餘墨邊鋪床,邊聽繆論撫今追昔。

  低頭玩手機的花不語忽然尖叫:「公安年末大掃黃,配圖真刺激!」曲高揚和繆論搶過花不語的手機,圍坐在一起,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一張張片展示掃黃成果的新聞圖片,笑罵派出所又在年末衝刺業績了。

  「兄弟,你看!」繆論走到餘墨跟前說,「我操!這配圖比香港三級片的海報尺度還大!」屏幕上一張張圖片讓人觸目驚心。夜色下的洪流穿著威嚴的警服威嚴地站著,腳下蹲著一群在冷風裡衣不蔽體的女人。

  那麼多年輕的姑娘衣不蔽體,那麼多男子挺著大腹便便的啤酒肚。

  其中一張,是在酒店房間裡,一個把頭埋在枕頭裡的男人,旁邊坐著一個驚慌失措的女人。驚慌失措的女人面部打著馬賽克,但小腿上的刺青,讓餘墨認得出,那女人是李颯!餘墨的眼淚流到了嘴裡,無比苦澀。

  餘墨的太陽穴脹痛得厲害,張著嘴巴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哭啥?哀民生之多艱呀?」繆論詫異過後說:「我上午寫了首詩,請兄弟批評指正!」在城市邊緣的在廢墟里,餘墨讀著繆論的詩:

  海是陸的邊緣

  半世繁華聚集在這大陸的東端

  然後繁華又被圈成一座座城

  就連城的外圍都淪為邊緣

  路是城發散的射線

  射線之外是邊緣的邊緣

  逆著射線出發的都是離家的願

  順著射線回流的還有離家的怨

  寄身於城,故鄉也就成了遠方


  遠方有貧窮的土地和山

  有千溝萬壑,有林海雪原

  老人和兒童為出走者守護著

  無路可走時最後的家園

  路是纏繞著城的血管

  來自邊緣的血液源源不斷

  年輕的來了,年老的又流回了邊緣

  來自邊緣的人,像突兀的青筋附在城的表面

  瘀結在城市的傷疤里

  講著各地的方言

  每一年,農曆的最後幾天

  城就變成了缺血的病人

  病怏怏地忍受著歲末的寒

  讀書或城市的薰染

  也許重塑了靈魂


  深植於胚胎的鄉土烙印卻未曾改變

  也許只有他們在城裡造的新血液

  才會流淌在城的裡邊而不是外邊

  岸是海的邊緣

  一萬八千公里柔美的曲線

  這如弓一樣的繁榮之弧

  在三萬公里的夜空下光芒璀璨

  一切黑暗,都成了光芒的邊緣

  黑暗中的人,詛咒著黑暗

  他們像追尋光明一樣追逐霓虹

  誰也分不清這霓虹是引誘還是召喚

  來自黑暗中的人,站在霓虹里揉著眼

  就像突然被擁擠到舞台上的觀眾

  能被黑暗掩飾的,都被曝露在鎂光燈前

  舞台上的戲劇是隨意揮灑的生活


  來自黑暗中的人無奈地做了演員

  他們的高尚與虛偽

  他們的幸運與辛酸

  無論真假

  都無可奈何的成了表演

  他們的滿不在乎或刻意解釋

  他們的麻木不仁或是努力改變

  等待他們的都,只是無關痛癢的圍觀

  曲高揚接過詩稿,接連讀了幾遍,激動不已!一首搖滾的旋律模糊地在他的頭腦里縈繞,他趕忙拿出吉他,著手梳理腦海里的音符。

  餘墨又哭了。攝影、詩歌、音樂,這一切高貴的文藝都不過是他的一塊塊遮羞布。他從城北邊緣的獨步崗,搬到城南邊緣的夕陽灣,再搬到城西邊緣的銅冠山,他想變行屍走肉,卻買不起自己的一片墳墓。面對談婚論嫁時離他而去的孟燁,面對荒原里風燭殘年的父母和重病纏身的侄子,面對似水年華,面對掙扎在城市邊緣的自己,他心痛卻無可奈何。

  攝影、寫詩填詞、玩音樂,這一切高貴的文藝,在城市裡無人欣賞,而懂得欣賞他的竟是個妓女!餘墨悲涼地笑著,又哀傷地哭著。在又哭又笑的悲愴中,他想起姚瑤,一個遙遠的隔著文藝遮羞布看他的女人。

  這座城市的曖昧戲劇地結束了,那個遙遠的曖昧變得珍貴起來。

  睡在廢墟的第一個晚上,夢中的餘墨孤身一人,來到了一片沒有色彩的灰黑地方。夢境像是荒原,到處都是礫石、土丘和沙堆,一棵胡楊樹半埋在沙丘里。朔風怒吼,灰黑的夢境裡到處都是鬼哭狼嚎的聲音。

  胡楊樹上掛著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屍,頭髮蓋住了臉。驚恐的餘墨想要轉身逃離,一轉臉,女屍卻已站了在他的面前。女屍用乾枯的手扒開頭髮,那面目,一會兒是楚楚可憐的李颯,一會兒是面目猙獰的女鬼。

  女鬼的猙獰面目逐漸消散,變成了楚楚可憐的李颯。李颯吻著餘墨,他們在鬼哭狼嚎的荒漠裡瘋狂做愛。夢中的餘墨,有時感覺身下壓著的是楚楚可憐的李颯,有時又發現騎在自己身上的是面目猙獰的女鬼……


  春節,中國最重要的節日,每一個人都想要個祥和。李颯被民警帶回派出所教育了一番,因為她和熟客都能說出對方的名字,而且她沒有案底,警察認定他們不算是純粹的賣淫嫖娼。大過年的,民警也沒為難她。

  李颯順利地離開派出所,回公寓拿上行李,往火車站趕去。大概她這輩子都不會想到,兼職生涯第一次被警察抓,是周婉儀到派出所找到洪流精準舉報的結果。大過年的,周婉儀的心情很不好,要報復桂陽。

  春運,當今世界最大的人口流動。幾億人在路上等待回家,回到他們的原鄉故土。那裡有他們年少時閃爍的星空,有他們在泥土裡勞動的爹娘,有他們在泥土洗澡玩耍的孩子,有他們在泥土裡埋葬的先人。

  赤烏站人山人海,坐相同車次的人大多是老鄉。他們聚集在候車室里講著鄉音,訴說著各自的喜悅與心酸。李颯歸心似箭,拖著拉杆箱淹沒在擁擠的人群里,淹沒在春運的滾滾洪流中,迫切地等待著上車回家。

  高鐵飛速行駛,赤烏在後退,李颯懶得回頭看身後的城市。

  她也拿出硬幣放在車窗上,豎起的硬幣好久都沒倒下。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身後的赤烏,不是留戀這座城市,是想餘墨了。李颯的家鄉此時很溫暖,那地方沒有冬天。她的手裡捧著一張赤烏快報,報紙上報導著公安年末大掃黃的新聞。她無比心虛,連一條信息都不敢給餘墨發。

  餘墨行屍走肉般在廢墟小年夜的狂歡里隨波追流。他們守護著廢墟,推杯換盞載歌載舞。煙花照亮夜空,廢墟里的人仰望著璀璨的煙火。

  小年夜的秦大川,正心潮澎湃地構思著他的幻燈片,望著窗外漫天的煙花展望著未來。他在努力開發新客戶,他在奮力追趕時代。

  他發現,時代就像年幼時牽著的驢。驢比他強壯,比他兇猛,還會發出震耳欲聾卻讓人難懂的嘶吼。驢犟起來,他就會被驢拖著走,他只能緊緊地握住手裡的韁繩,走得比驢還快,不敢讓韁繩有絲毫彎曲。只有手裡握住緊繃得韁繩,他才有安全感,但那安全感卻不踏實。他總擔心驢會突然掙脫他手裡的韁繩,疾馳而去。在千溝萬壑里,年幼的孩子無法追上掙脫韁繩的驢,追著追著,那驢就會轉個彎,消失在黃土塬里不知所蹤。

  小年夜是冷凝和秦大川約定的春節同居開始的日子。秦大川關掉電腦,走出空蕩蕩的鬼城,搭乘地鐵去了芳菲苑小區,冷凝在那裡等他。

  清晨,秦大川早起穿著圍裙,給冷凝做臊子麵。冷凝穿著睡衣斜靠在客廳的沙發上敷面膜。在她的眼裡,秦大川確實像她的男人了,因為他穿著圍裙,她穿著睡衣。窗外雲層厚重,正在醞釀一場漫長的冷雨。

  冷凝摘掉面膜,回臥室拿起秦大川的髒衣服丟到盆里,倒了些洗衣液搓洗起來。雖有洗衣機,她卻手洗,這樣她才感覺自己是他的女人。

  客廳外傳來敲門聲,冷凝正洗衣服沒聽見,煮著面的秦大川心想難道冷凝還有室友沒回家?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打開門見是房東洪源。

  「春節啦,應社區要求,來檢查下消防。」洪源看了眼身穿圍裙的秦大川笑笑說,「有人住,我就不進了!回家過年,燃氣記得關。」

  聽是房東洪源在說話,冷凝的心又慌又痛,用力搓著衣服。她本想出門打聲招呼,但聽洪源又說:「轉告你老婆一聲,這個月的房租,就留到下個月一起交吧,我要出趟國。」冷凝再也站不起身,掉了幾滴眼淚。

  聽秦大川說:「別等下月了,我現在交!」冷凝的臉發燙,感覺秦大川在被羞辱,在被她羞辱。洪源說了句:「你?交不了!」然後禮貌地幫秦大川關了門。秦大川很高興,原打算替冷凝付的房租錢省了。

  洪源走後,冷凝又心痛又輕鬆。洪源不會再懷疑她沒有老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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