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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2:51 作者: 盧硯冰
  在昆明,李颯下高鐵換乘綠皮火車,離開春城繼續向西。如果說彩雲之南為數不多的幾個城市是鑲嵌在紅土上的明珠,璀璨絢爛;那麼城市和城市之間的村落,就是散落在紅土上的一塊塊翡翠,青潤秀雅。

  隨著鐵軌向前延伸,一個個鑲嵌在丘陵田間的村落不斷映入眼帘。

  在如詩如畫的歸途中,在不斷靠近自己赤裸地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初起點的歸途中,李颯回溯起以往的時光。回溯到白衣飄飄的年代時,她望著車窗外的山水田園,把臉貼在了車窗上,用溫熱的臉體味著車窗的寒。

  薄薄的透明的堅硬的冰涼的玻璃,就像她走出大山,沿著山長水闊來到城市時體味到的那層隔閡。一切都看在眼裡,一切又都與己無關。

  李颯在縣城換乘回家的中巴車,縣城裡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她村里幾個在縣城買年貨的嫂子,坐在等待離站的中巴車上,有的抱著裝滿年貨的袋子,有的抱著孩子,臉上都洋溢著春節的喜慶。

  「二嫂,三嫂、五嫂,你們也在車上!四嫂呢?沒一起來?」

  「呦!大妹回來啦!你不知道啊?你四嫂跟你四哥去江蘇了,說是年三十才能到家,還在路上,也不知到哪兒了。」三嫂邊說邊拉著站在懷裡的小女孩,小女孩顯然想掙脫媽媽,去翻李颯的手提包找吃的。

  聽著鄉音,李颯頓時覺得千里迢迢過後,總算到了家。

  小女孩嗲聲嗲氣地問:「大姑姑,你的包里有啥好吃的?」小女孩清澈的眼睛裡,充滿了強烈的期待,眼巴巴地盯著李颯手裡的包。

  李颯想打開包給小女孩看,證明沒吃的。打開包的剎那,她滿臉羞臊,慌忙地拉上皮包拉鏈。包里除口紅、發卡、火車票,還有幾隻安全套。

  「大姑姑的包里裝的都是金銀珠寶,怕你看見。」五嫂見李颯慌張地拉起皮包拉鏈,臉上泛起不悅,拉回了小女孩。李颯羞慚不已。

  「大姑姑不是小孩,包里沒吃的,明天去大姑姑家裡吃。」三嫂看李颯滿臉尷尬,心想包里或許有衛生巾和護墊什麼的。五嫂也覺得,自己剛剛可能有點小心眼了,姑娘大了,亂翻人家的包,確實不禮貌。

  一直沒說話的二嫂,打量著李颯,看著她離家好些年都還細皮嫩肉,跟十七八歲做姑娘時一樣,有些嫉妒。二嫂不是為自己嫉妒,而是為她的女兒嫉妒,她的女兒在深圳的一家電子廠上班,一年比一年粗糙。

  「還是赤烏養人!」二嫂開了口,「你看你細皮嫩肉的,跟在家裡做姑娘時一樣!搽的塗的,乳啊霜啊,都貴,你一年賺不少吧?」

  「一年到頭買買衣服,再買點化妝品,加上吃住,剩不下錢!就剩這張臉還光鮮了!」李颯很謙遜。二嫂既寬慰,又心疼她在外不易。

  三個嫂子輪番你一言我一語噓寒問暖,李颯心裡五味雜陳。在鄉音里,李颯靠著車窗,望著她的山水田園,暫時忘卻了城市的喧囂和浮華。

  車窗外的蒼穹,落著細細的雨,似有若無。一片片黃花點綴的田野,遠比擁擠的城市楚楚動人。彩雲之南,正是油菜花初綻的季節。

  車窗外,偶爾會有幾隻悠閒的水牛,低頭啃著青草。李颯也曾經在這片黃花里,編織著美麗的花束,無憂無慮地跳躍在水牛的後面,遙望著遠處的一層又一層山巒。此時,望著山巒,她想起餘墨,心裡刺痛。

  中巴車在田邊停了下來。李颯的三個堂嫂或提著大包小包或拎著孩子,先後下了車。跟在後面下車的李颯,在細雨中望著不遠處的村落。

  四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站在細雨迷濛的蒼穹下,也成了一道風景。

  田地里的墳墓都做得像一個個小庭院,門牆俱全。墓碑上刻寫著澤被後世光大富貴的字句,飽含著慎終追遠和積極入世的情懷。李颯逝去的祖輩都葬在這田間的土地里,這裡的人死在外地,也要葉落歸根。

  李颯跟著嫂子們行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小女孩跟在後面,走走停停地摘著路邊的黃花,編成了一個美麗的花環,然後小跑著追上來。

  「大姑姑,我送你的新年禮物,」小姑娘嗲嗲地喊著李颯,「你彎腰,低頭!」把花環帶在了李颯頭上,羨慕地說:「大姑姑真漂亮!」

  李颯終於回到了她的村落。石板路兩邊是青磚素瓦,古老的石板橋在細雨里緘默,石板橋下的小溪緩緩流淌。叮叮咚咚的小溪里,一塊大石頭上刻著「上洗菜下洗衣」六個字,雖經歲月流逝,依舊清晰可見。

  村口幾戶人家潔白的照壁上都寫著字,有的寫著青蓮遺風,有的寫著紫氣東來。無論是青蓮遺風,還是紫氣東來,都表示這家人姓李。

  回到山水田園,李颯的靈魂顫顫巍巍地回到了軀體裡。也許她的靈魂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片如詩如畫的山水田園。當初離開這裡去城市的時候,她走得太急,太迫不及待,只來得及帶走軀體,靈魂還在山水裡遊蕩。

  石板路被雨滴洗刷地乾乾淨淨,蜿蜒曲折的石板路,不知道在哪個巷道的拐角處就會忽然改變方向。這裡的村落遠看是寫意,而近看則是工筆,每一座房頂的飛檐都精雕細琢,每一根編連在一起的竹片,都凝結著主人對家園的珍視。李颯伸出白如嫩筍的手指,觸摸著青磚素瓦。她終於看見了自家前幾年才造的新房子,照壁上「鄴架流香」四個字黑得發亮。

  漂泊在外的人,紛紛從四面八方回到這片山水田園。沉寂了一年的村落在歲尾時,充滿了歡聲笑語。等過了元宵,這村落又會再次沉寂。

  回到家的李颯,時時刻刻都注意遮擋小腿上的刺青,她不想讓任何人問起那片刺青。刺青的故事,發生在城市,就留在城市吧!她不想編造謊言去解釋烙在肌膚上的傷痕,去欺騙陪著她長大或看著她長大的人。

  幾個來串門的嬸子大娘,站在院子裡聊著家長里短。李颯醞釀許久,給餘墨發了條信息說自己到家了,等了很久,他沒回信息……

  李颯想哭,又覺得輕鬆了,她解脫了!餘墨也解脫了!

  院子裡,嬸子和大娘們的嗓門都很大,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里,鄰里之間聊家常,誰會壓低嗓音呢?又不是在城市的地鐵或咖啡館裡。

  三嫂進來時,大傢伙笑說:「老三回來了,你還捨得出被窩!」

  過了初一,來李颯家說媒的人絡繹不絕,她家的颯爽英姿四個堂姐妹,只有李颯還沒出嫁。面對絡繹不絕的媒人,李颯一步都沒走出過她的房間,都是父母在堂屋裡笑著端茶遞煙迎來送往。李颯覺得,她配不上任何一個來提親的人,哪怕對方是個殘廢。但她也覺得,來提親的人也都配不上她,他們身上或有機油味,或有鐵鏽味,或有油漆味,她不想聞那些味道。

  連二嫂來給娘家的親侄子說媒時,李颯也沒走出房間。她在房間裡聽到二嫂嘆氣:「這姑娘呀,在外久了,心野嘍!」這句話,確實說到了李颯的心裡,她愛山水田園裡的一切,卻不願在山水田園裡生活。

  在外久了,心野了,可馴化的獸終究不是野獸。大山裡的人回到家,想著出去,在外面時又想著回家,他們變成了候鳥。誰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候鳥飛回的時候,已認不出山水田園。從粗壯的水泥樁插入山水田園的那刻起,純真貧瘠的山水田園,就成了山外世界的附庸和累贅。

  如今突兀地盤踞在山水田園裡的造紙廠、大煙囪、架設鐵路專用線運送礦石的水泥樁,如同手術刀,在山水田園裡劃下一縷縷傷痕。

  在工業手術刀下,這些傷痕像少女稚嫩肚皮上的刀疤,過早地被迫承受著孕育未來的任務。但誰能保證,稚嫩的母體能孕育出強健的未來?

  歷史的洪流充盈整個時空,一切都將被滾滾洪流裹挾著前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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