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滿城風雨

2024-09-14 07:52:57 作者: 盧硯冰
  1

  赤烏進入了冷雨季,一絲微弱的春意都沒有。

  赤烏已成為全球焦點,赤烏的傷疤也都按照計劃如期癒合了。

  城市裡,到處都是寰球博覽會的宣傳畫和宣傳標語,車載電視上不停地播放著赤烏的宣傳片,宣講著這座城市輝煌的歷史和光明的未來。

  加完班的餘墨,沿著地鐵扶梯下沉,過安檢時在安檢台取了份擺在那裡免費贈閱的報紙,他曾經工作的金陽報業發行的最新一期報紙。

  報紙連篇累牘地報導著即將在赤烏舉行的寰球博覽會。這場已經籌備已久的全球商業盛會,是赤烏有史以來舉辦的最重大的國際活動。

  餘墨原先主編的《金陽文苑》改成了《時代之音》,登載著商業驕子似是而非的零星言論和或真或假的勵志故事。餘墨喟嘆,文藝死了。

  他把報紙捲成筒,又把圓筒捏成扁片插到座位間的縫隙里,拿出手機跟姚瑤談起精神戀愛,想法子暗示她,外面不完美,最好別出來。

  走出地鐵,余秋雁打來電話,說余晨陽的病加重了,爹娘在憂慮中一天比一天衰老,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被餘墨刻意塵封在心底,不去碰觸的那些關於家和荒原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湧澎湃地奔騰而出。

  餘墨不敢設想侄子有什麼閃失,侄子是哥哥生命的延續,是他家第三代唯一的血脈,也是他老爹老娘的命根子,侄子還未走出荒原!想起家時,餘墨無地自容,又愧疚又心痛。他很恐懼,不敢去想有一天再回到家時父母已埋在哥哥的墳旁,而他只能對著墳墓痛哭哀嚎。

  餘墨痛苦地發現,他竟是走出伊甸園的背叛者,帶著原罪走出了千溝萬壑。為了走出千溝萬壑,他榨乾了那個家!大哥餘波背著貧窮之家沉重的十字架早早地死了,而他卻背著原罪走出了荒原。那片荒原是有溫情有星空有童年的伊甸園,而眼前的城市只有雨雪風霜和無盡的陌生。

  還好隔著山長水闊,荒原上的家人看不到他住過的傷疤,看不到鬼城裡狹窄扭曲的藝術空間,看不到他在這座城市的冷雨季里痛苦掙扎。

  時光流逝地太快了,還沒準備好就不年輕了!他揉搓著小說堅硬的封面對家人編織起謊言。也只有在謊言裡,他才敢說自己體面富足,也只有隔著他編造的謊言,家裡的人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救贖。

  說完謊言,餘墨把全部積蓄都匯給了家裡。他在赤烏變得一無所有了,正如他當初兩手空空地到赤烏來。從一無所有,回到一無所有。

  滿城風雨里,一無所有的餘墨每天擠地鐵去公司忙忙碌碌。他強迫自己不要遐想又強迫自己遐想。海闊天空的遐想也是一種忙碌,只有忙碌才能讓他忘記自卑,忘記一無所有,忘記生為螟蟲,忘記故鄉和童年。

  滿城風雨里,秦大川正坐在辦公桌前,望著窗外幾塊宣示赤烏已做好迎接寰球博覽會準備的大幅宣標語。秦大川知道,這次寰球博覽會將會極大地提升赤烏的國際知名度,給赤烏帶來更多新的榮耀!這座城市也必將吸引更多知名企業和更多的人口流入,赤烏將會更加煥發活力……

  秦大川時時刻刻都在感受城市的脈搏,生怕錯過追趕時代的便車。

  滿城風雨里,馬三彪扶著納敏走出醫院,臉上滿是悲傷。納敏肚子裡的孩子情況很不好,醫生說了一堆讓他們惶惶不安的話。馬詩嘉和馬詩緗也在冷雨里回到了赤烏,因讀不了公辦學校,馬三彪咬咬牙把她倆送到了附近縣城裡昂貴的私立學校就讀。馬三彪的肩膀在風雨里有些彎曲。

  滿城風雨里,花不語坐在一個廢舊的輪胎上畫著石拱橋。他筆下的石拱橋是著名景點玄月橋,據說玄月橋是看江南煙雨最好的地方。繆論躺在花不語身後的石階上,望著細雨幽幽地說:「抽空給我畫幅像吧!」

  「我覺得,你還是抽空去檢查一下!」花不語停下畫筆,看了眼繆論,又接著往畫板上塗抹著油彩,他筆下的玄月橋已經畫好了輪廓。

  「小病扛得過,大病治不好。查出大病心情差,死得更快!」

  清瘦的繆論發現他的肚子最近突兀地大了起來,他問:「活著到底算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花不語被問懵了,停下畫筆,陷入沉思。

  「來這個世界,不是我的選擇。當我發現來到這個世界時,已經與這個世界牽連太多!」花不語說完,繼續往畫板上塗抹著油彩。

  花不語再抬頭時,看到玄月橋上站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女人看上去似曾相識。花不語停下筆對繆論說:「眼鏡借我用下!」橋上的那個女人瘦瘦的,很高挑,正躲在男人的雨傘里,看著河面上的雨花。

  戴上眼鏡,花不語的世界清晰許多。眼鏡度數雖不高,卻足以看清橋上那女人的臉,那女人是花不語的後媽何菇。雖然,她沒有從前那麼青澀,但模樣卻也沒有多少變化,還是一副時髦少婦的樣子!何菇身旁的男人戴著眼鏡,跟她年紀相當,比花不語的父親花逢春年輕多了。花不語又悲又笑又哀又怒,還有點莫名的妒意。他摘掉眼鏡,世界又模糊了。

  何菇身邊帶著眼鏡的男人正是劉仙棣,就是當年答應她大學畢業後回來娶她卻又食言的初戀男友,何菇因跟他在大學宿舍同居而斷了學業。

  冷雨淅淅瀝瀝,劉仙棣和何菇撐著傘卿卿我我地消失在冷雨中。

  接過花不語遞迴來的眼鏡戴上後,繆論困惑不解:「不戴眼鏡怎麼看得清細節?怎麼觀察細節之美?我記得,你很早以前就近視了吧?」

  「畫家的眼睛不是相機的鏡頭,很多時候看得清不如看不清!」

  兩人沉默很久,繆論喃喃自語:「所謂活著,其實就是一種能感知自我存在的狀態。這種狀態的開始、延續和終止,無所謂幸與不幸。」

  滿城風雨中,重新回到赤烏的李颯,沒有時間像繆論一樣思考人生,她在等西子維納斯服裝公司欣賞餘墨幫她拍的照片。有時,她也幻想能跟餘墨在滿城煙雨里走走,她知道不可能了。赤烏很大,邂逅都很難。


  在煩躁不安地等待中,李颯的靈魂與軀體若即若離。她再次劇烈掙扎,甚至比第一次掙扎時還痛苦。經過一番痛苦地掙扎,不知道是鬼使神差還是她的耳根太軟,雖然不敢再去酒店,她卻去了一位熟客的家裡。

  在家招嫖的熟客,被他彪悍的老婆守株待兔抓了個現行,李颯被那悍婦打得鼻青臉腫。同時,那悍婦也把李颯的靈魂再次打進她的軀體。

  冷雨季里,可能只有花不語和繆論在思考人生。其餘眾生就活在茫茫人海里被人海淹沒,平面上他們不在域外,空間上他們不在高點。

  花不語收起畫板離開了,繆論留下來獨自看著江南煙雨。

  繆論預感,到了醫院等來的必然是死亡通知書。如果是那樣,他會找個安靜的角落獨自離去。離去之前,他還想與一些人話別。他首先想到的是餘墨,然後是洛英。他期望餘墨能續寫他未完成的小說;他給洛英打電話約她次日來玄月橋看雨,想說服她潛心學術,完成他未完成的史書。

  第二天,繆論早早地站在玄月橋頭等洛英,直到中午才見洛英撐傘冒雨向玄月橋走來。「此情此景,有點像許仙在等白娘子!」洛英還沒走到繆論跟前,就先傳來她清脆的聲音,「繆老師,不冷嗎?」她撐著雨傘望著眼毛滴水的繆論,驚詫又憫惜地問,「繆老師,受什麼刺激了?」

  「沒有,我只是想真切地感受下自己的存在。」繆論沒有絲毫想要躲進洛英雨傘里的意思,他指著河對岸說,「那邊有片湖,湖邊有個水鏡庵,我們去那裡說說話吧!」繆論拉著洛英拾階而上,往水鏡庵走去。

  水鏡庵不大,是座古樸的小院落,門外燃著紅蠟燭,臨湖而立的香爐里飄出陣陣檀香,隱蔽的音箱裡飄蕩著空靈的梵音,在城市邊緣頗有些紅塵淨土的味道。湖面水霧氤氳,細碎的雨滴落在湖面上,盪起無數圈漣漪,無數圈漣漪在湖面上碰撞交織,細浪粼粼。繆論和洛英坐在水鏡庵外的廊棚里看著雨,都感覺在這片天地里坐著,有種超凡脫俗的意境。

  「洛英,講心底話,」繆論扶了扶眼鏡問,「喜歡歷史嗎?」

  「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洛英玩著傘柄,盯著煙波浩渺地湖水笑嘻嘻地說,「這地方適合談人生,不適合談學術吧?」

  繆論大吼:「你嚴肅點!」洛英嚇得臉色羞紅,訕訕地站著。

  「學歷史,為什麼不愛歷史?」繆論發瘋一樣質問。洛英幾乎要哭了,「我講過的呀,我就想拿個文憑,學歷史不用考微積分。」洛英怕挨罵,偷看一眼繆論,怯怯地說:「我就想拿到文憑後找份工作,不端盤子洗碗,我有錯嗎?」洛英哭了,她不知道繆老師怎麼了,突然這麼凶。

  繆論嘆口氣說:「別哭了,你沒有錯。」他突然很孤獨。

  她只是芸芸眾生的一員,想要份安逸體面的工作,有個溫馨舒適的家,空閒時坐能在咖啡館裡喝杯咖啡,偶爾能去旅旅遊,她確實沒有錯。

  「如果有一天,我在這座城市消失了,你會想起繆老師嗎?」


  「繆老師,你要離開赤烏?」洛英疊起擦眼淚的紙巾,懷疑繆論流露出的傷感不單是師生之誼,想了想說:「捨不得繆老師離開!」繆論在無盡的傷感中,沒有察覺到洛英言語的微妙,他一直當她是個小姑娘。

  繆論悲慟的臉上閃出短暫的笑意,好歹有人想起。他打消了讓洛英繼承衣缽的念想,不必每個人都很累,她應該去追求想要的生活。

  「好難過!」見繆論悲欣交集,洛英撒嬌說,「就算離開,也要把我帶畢業後才能離開!現在不准繆老師離開!還要靠你指導論文呢!」

  「人生無奈,來時不是我們想來,走時也不代表我們想走。」洛英知道他經常神神叨叨,沒接他的話。「繆老師,我要回家了。」洛英起身,撐開傘說,「去地鐵站吧?在我畢業前,你不能離開赤烏!」

  洛英舉起傘為繆論遮雨,繆論接過傘說:「我來撐!」他想解釋他撐傘是因他個頭高,她舉傘還得伸直手臂,很累,但又沒說。洛英察覺氛圍有些曖昧,想說學生該為老師撐傘,怎能讓老師撐傘,卻也沒說。

  洛英心想,繆老師本就淋濕了,撐不撐傘意義不大,他卻還是跟自己走在一把傘下,又暗暗懷疑繆論今天流露出傷感的不單是師生之誼。

  心神不寧的洛英不留意踩滑了腳,差點摔了跟頭,幸虧繆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洛英想站起來,卻扭了腳,痛得伏在繆論肩上說不出話。

  洛英強忍劇痛站了起來,又強忍劇痛假裝自然地邁出腳。她怕繆論看出她扭傷了腳,萬一提出要背她,她不知道該答應還是該拒絕。

  到地鐵站,洛英乘地鐵回了鬼城,繆論乘地鐵去了醫院。

  醫院是思考人生的好地方,大多數人在這裡出生或死去。繆論來到醫院卻不思考人生了,耐心地聽醫生分析檢查報告,他想活著。醫生說他況只是胃腸功能紊亂,開了兩盒乳桿菌片,叫他回去自己調理。

  此時,李颯也正在醫院,治療她被悍婦打得鼻青臉腫還沒恢復的臉,繆論和李颯在擁擠的取藥窗口不期而遇。臉上有傷的李颯見到繆論時想閃躲卻晚了一步,只得尷尬地捂著臉,先開口:「生病啦?」

  繆論隨口一句:「喝酒喝壞了腸胃!你怎麼臉受傷了?」

  李颯也隨口一句:「逗貓的時候,被貓抓了!」

  在前年聲勢浩大的掃黃行動中被抓後,李颯很心虛,感覺全世界都看過她驚慌失措的樣子。李颯疑神疑鬼地察言觀色一番,確信繆論不清楚她的底細,便放鬆下來,問:「喝壞腸胃?又跟餘墨他們喝酒啦?」

  「怎麼?跟餘墨分手了?」繆論的疑問,讓李颯想掉眼淚。


  她有回答,也不知怎麼回答,強忍著難以抑制的眼淚,咸澀的眼淚會刺痛她臉上的傷。她羞愧在她和餘墨之間用分手是對餘墨的玷污。

  「餘墨現在一無所有啦!」繆論多事地感嘆這麼一句。李颯以為繆論是說餘墨跟她分手後,一無所有了,很欣慰又很羞慚!冷雨季里連空氣都濕冷冷的,繳費大廳的玻璃牆外細雨迷濛,五顏六色的雨傘匯聚成河。

  見李颯神情哀傷不言不語,繆論確信她和餘墨真分手了,自作主張地向她講了些餘墨的家事,想幫餘墨賣慘,博取李颯同情,以為這樣可以幫餘墨和李颯重歸於好,因為他確實認為餘墨和李颯郎才女貌很般配。

  李颯的眼淚奪眶而出,咸澀的淚水浸得傷痕辣痛。她卑怯地慚愧自己沒資格為餘墨流淚。她越卑怯,眼淚越洶湧,眼淚越洶湧,臉上的幾縷傷痕便越痛,痛得像是打在她臉上的耳光,她流著淚享受著刺痛。

  「你不會因為餘墨身無分文了,看不起他吧?」講完餘墨傾其所有救贖原罪的事後繆論後悔了。「不會!」滿城風雨里,李颯淚如雨下。

  不久,李颯的鼻青臉腫消退了,重新變得俊美,她是造物主的恩寵。

  作為女人,身體就是她的資產,她衰老之前不會像餘墨那樣一無所有。西子維納斯公司終於向李颯發出了邀約,請來專業攝影師,為她在在流光溢彩的夜色里、城市地標、咖啡館裡、萬花叢中、圖書館裡取景。

  在廣角鏡頭或大光圈裡、在高速快門下,時而復古時而時尚,時而內斂時而狂野的李颯,為西子維納斯公司盡情地詮釋著東方古老的神秘美學與西方時尚潮流的完美融合。李颯無比渴望有一天,她的照片會出現在城市中央的商廈里,出現在時尚雜誌的封面上,出現在街邊的屏幕上!

  滿城風雨里,李颯想忘記餘墨,卻忘不掉。對她而言,很多取景地都是故地重遊。去年冬天,她和餘墨幾乎走遍了赤烏的所有攝影勝地。

  李颯重新註冊了社交軟體,換了新網名,換了新電話號碼,跟所有熟客都斷絕了來往。李颯終於遠離了她無比憎惡又有點感恩的皮肉圈。

  她還想換名字,餘墨說過她的名字會人想到在風裡凌亂的女人。

  李颯也選擇了忙碌,在忙碌里開始新的生活。她穿著各種樣式的時裝,跟著攝影師和開網店的商家,在城市和城市周邊的網紅地標遊蕩。

  李颯不再拘泥於網店,也和她的同行們一樣,去動漫展上做動漫模特,給攝影師當藝術模特,在樓盤上做房模,去車展上做車模……

  凡是在赤烏和赤烏周邊,需要漂亮的女人作為點綴又支付費用的場合,李颯來者不拒。現在,她賺錢已不需要再通過體內,只需通過體表。

  在赤烏即將走出冷雨季時,一個風度翩翩的年青攝影師,以拍攝藝術照為幌子把李颯騙到酒店,第一次合作就強姦了她。完事後,攝影師想給她一筆遠比她以前的嫖資多幾倍的錢做補償,只要李颯息事寧人。

  那天冷雨滂沱,雨滴噼啪噼啪地打在酒店的窗上,李颯掩面大哭。

  風度翩翩的攝影師告訴李颯,可以做男女朋友。李颯又好氣又好笑,他連她的名字和年齡都不知道,竟恬不知恥地敢說做男女朋友!

  離開皮肉圈後,李颯不想再成為破了縫的雞蛋。

  她知道,雞漏了縫,也就有了腥,蒼蠅就會飛過來叮。李颯毫不懷疑她已經是全新的李颯!因此,也就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報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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