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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17
作者: 盧硯冰
赤烏每年有兩個雨季,春節前後的冷雨季和夏天的梅雨季。
餘墨回赤烏兩個禮拜了,姚瑤沒有給他發來隻言片語。餘墨告訴自己,不要再念著姚瑤了,當她從沒來過赤烏吧,這樣的結局未嘗不完美!
下班後,餘墨路過霧月街的地鐵站。李颯約他喝甜品,她的臂彎里也夾著一本小說,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無欲無求的餘墨,對李颯沒了怨念和鄙夷。他倆嘬著吸管,透過玻璃窗,望著雨和雨里的人。
窗外梅雨滂沱,秦大川撐傘牽著冷凝從窗外走過。冷凝的手裡提著幾個塑膠袋子,她剛在霧月街的商場裡給秦大川買了幾件打折的短袖。
他倆走進甜品店對面的美食廣場,要了兩份徐州蛙魚。清涼爽口的蛙魚配上辣椒油,秦大川和冷凝都吃得很愜意。看著碗裡的蛙魚,秦大川想起年少時和餘墨在斷流的河床上,看到過的幾條在泥水裡掙扎的魚。
一個「混」字在秦大川的腦海里閃爍,而今他就是在赤烏混!在周婉儀那裡混吃混住混錢花,在冷凝這裡混情混愛混房事。他說:「蛙魚其實不是魚,是山芋粉做的。」冷凝說:「別管是不是魚,好吃就行!」
「她還是這麼理性,還是這麼實用主義!」秦大川心想。
跟周婉儀在一起,秦大川吃海鮮和牛排,而跟冷凝在一起往往都是吃些廉價小吃。但秦大川終覺得,跟冷凝是生活,跟周婉儀是生存。
「那份協議,咱們撕毀吧?」冷凝說,「那時都挺幼稚的!」
秦大川心一顫,問:「你是說,走到今天,咱倆到頭了?」冷凝的臉紅了一陣,說:「怎麼這麼想!我是說,咱們明年結婚吧!你別去創業了,赤烏的房子現在很俏,回來跟我一起賣房子,咱們很快就能在赤烏買一套自己的房子。再生個小寶寶,安安穩穩地過咱們的小日子……」
冷凝說著掉了眼淚哽咽:「咱倆都不算小了。」聽著嘩啦啦的雨聲,秦大川心有不甘,只說:「好!明年還沒頭緒,就一起賣房子!」
他倆走出美食廣場路過甜品店,餘墨和李颯還捧著甜品在看雨。
在大學教室坐過後,李颯愈發欽佩餘墨滿腹詩書,就像寺廟裡的小沙彌崇拜和仰慕大和尚的高深莫測。看著餘墨戴著黑框眼鏡又稜角分明的臉,李颯想起身坐到他的身邊來,離他近些,又終覺得抬不起身。
喝完甜品,餘墨進了地鐵站。剛走進鬼城,一束刺眼的車燈把餘墨的眼睛照射得刺痛。花不語在餘墨的身邊停了下來,搖下車窗,用一種讓人難懂的眼神望著餘墨,沒說話便又搖上車窗,開車消失在雨夜裡。
餘墨預感一定是望星樓上發生了什麼事。的確,花不語在出門下樓時,看到餘墨的房間外蹲著一個女人,所以才給餘墨一個難懂的眼神。
餘墨登上望星樓頂,看見姚瑤正蹲在門外。她的身邊立著她的行李箱和一個裝著枕頭被褥的半透明塑膠袋,塑膠袋上還滴著雨水。
她有些憔悴,凌亂的頭髮遮住了半張消瘦的臉。看到餘墨,她從地上站起來苦澀地笑了笑。餘墨也笑了笑,好像是知道她一定會回來。
餘墨清空上鋪,鋪上姚瑤帶來的被褥。姚瑤自己去燒了水,坐在沙發上不言不語地洗腳,擦完腳爬到上鋪沉沉地睡了。她沒告訴餘墨這些天去了哪裡又經歷過什麼,為什麼回來。她不說,他也不問。幾天後秦大川請姚瑤和餘墨吃了頓飯,算是對他倆的祝福,便又繼續去尋找創業機會。
重新回到望星樓頂,姚瑤找到了久違的安全感。她和餘墨從原先隔著千山萬水的曖昧,變成了在近在咫尺的曖昧。白天各自忙碌著各自的事,晚上回到藝術空間,一起書。然後,一個睡上鋪,一個睡下鋪。
姚瑤每天都在思考課堂設計,除在教學網點授課,有時還要去學生的家裡進行一對一輔導。她把每天回藝術空間看作理所當然,也把每天睡在上鋪看作理所當然。她忙得沒有時間去想她和餘墨到底算什麼關係。
每天只有回到藝術空間,她才能放下疲憊,閱讀著餘墨的書。
姚瑤穿越千山萬水,走進藝術空間。餘墨不越雷池半步,姚瑤也不越雷池半步。他們都還想不通,到底是什麼在束縛他們去跨出那半步。
餘墨把那半步看作是姚瑤對他的羞辱。她沒遵守約定,無論貧富都要像舊時代的新郎揭開蓋在新娘頭上的面紗,無論美醜都要相攜相牽。
餘墨倒也不失望,無所謂希望,便也就沒有失望。
每天下班,餘墨在霧月街換乘地鐵時,不再介意跟李颯坐在一起喝杯奶茶或咖啡,他從不說任何挖苦或暗諷李颯的話,也不躲閃分別時李颯偶爾給他的擁抱。他把李颯當作是一種單純的陪伴,他依賴這種陪伴。
雨季的赤烏,仿佛茫茫大海中的孤島。困在孤島上的人,沒有資格其實也沒有必要非得去介意,陪伴自己的人,到底是妓女還是修女。
也許姚瑤也把餘墨當作了孤島上的一個單純的陪伴。困在孤島上的人,不會去介意陪伴自己的人是不是窮光蛋,也不會介意他是一個從原始部落里走出來的野蠻人,還是從雅典學院裡走出來的思想者。
餘墨遊走在兩個女人的曖昧中,一個不甘選擇,一個怯於選擇。
自上次去足浴店,第二次強行與麗影發生關係,餘墨和麗影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每當身體內積累起浴火時,餘墨便會花一點給李颯拍攝照片賺的錢,悄悄的去足浴店的小房間裡,不聲不響地站在麗影的屁股後,清空淤積在體內的浴火,還自認為是報復李颯。然後,再以嶄新的精神面貌登上望星樓,回到藝術空間,繼續在姚瑤面前恪守上下鋪的距離。
在麗影的眼裡,餘墨越來越像她死去的男人婁文采!她一次又一次地逆來順受,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他的侵犯。麗影很困惑,一個喝過墨水的人,怎麼就不能正兒八經的找個對象,非得偷偷摸摸地來足浴店搞她?
在姚瑤住進藝術空間之前,藝術空間裡幾乎沒有水果和零食。在姚瑤重新回來後,餘墨下班時都會記得,買些水果或零食帶回來。他從來不去試探姚瑤怎麼定義彼此的關係,也沒想過提醒姚瑤之前的約定。
姚瑤也沒問過餘墨如何定義彼此的關係,一切都像戲劇。他們在藝術空間的困境裡每天重複上演默劇,莫名其妙地恪守著上下鋪的距離。
這場戲劇演了很久。一直到銅冠山下的垃圾掩埋場裡散發出的味道,因盛夏已過而減弱很多,姚瑤才靜下心思考,她和餘墨之間的事。
餘墨似乎並沒有欺騙過她。他確實是一個文藝又儒雅的人,他確實會寫詩填詞、他喜歡攝影,也彈得一手好吉他,布魯斯口琴吹得也好。
他的房間確實擺滿書,赤烏確實繁華,只是繁華與他無關。
欺騙總得有目標,而他似乎對她無欲無求。就連她在衛生間裡洗澡,餘墨都主動地捧著書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安靜地低頭看書。
她看不出,他對她在那方面有啥企圖。她不願搬走,也不甘睡到下鋪,她說不清楚恪守上下鋪的距離,到底是不是想像和現實的落差。
姚瑤嘆息,餘墨並沒有欺騙她,反而是她欺騙了餘墨。
她不是大齡剩女,她在老家有對象。說白了,她是個被外面世界誘惑,耐不住寂寞背叛對象,逃離家鄉,穿過山長水闊來到赤烏的女人。
姚瑤努力地嘗試著融入赤烏,加倍努力地去做好手中的事。
雖然加倍努力地做事,可一切還是讓姚瑤失望。學生的成績有提高,是學校老師的功勞,若學生成績下降,則是她們這些課外輔導老師的過錯,家長就像責罵上錯菜的服務員一樣責罵她。她工作的課輔機構,仿佛是圍繞學校承攬教學業務的包工隊。有些學生的爸爸,毫不避諱地用色眯眯的眼神盯她。她覺得羞辱,她不再是老師,而是教育公司的授課員。
赤烏的人似乎都沒有體溫和血肉,而像是巨大機器上的零件做著機械運動。去醫院看病,醫生似乎不是醫生,而是醫療公司的治療員;辦理暫住證時,她面對是一群無比純粹的公共管理從業人員。在巨大的機器上,沒有任何零件是卑賤的,當然,也沒有任何零件再有神聖的光環。
從西部小縣城來到赤烏,無論從報紙電視上,還從人們的日常談論中,她都發現一個事實,看運動員的成就不看成績,看演員的成就不看作品,一切不能轉換成的現金的東西,似乎都只是毫無價值的垃圾。律師打贏官司沒賺到錢,或導演的優秀作品不賣座,都會被貼上失敗的標籤。
面對在赤烏的生活,姚瑤越來越絕望,越來越想念她生活多年的那座西部小縣城。赤烏很大,讓她有種走不出深山老林的恐懼。姚瑤感到害怕,恐懼地蜷縮在公交車上流淚,上上下下的乘客,沒有任何人看她一眼。
又經歷了一天的苦悶!姚瑤回到藝術空間,餘墨正坐在書桌前低頭閱讀一大本用白紙列印的厚厚書稿。繆論已經完成長篇小說的初稿,先列印一份送來給餘墨閱讀,想叫他給小說提一些修改意見或閱讀感受。
姚瑤洗漱完,爬到上鋪,房間裡響起床板吱吱呀呀的聲音。安靜一會,又響起一陣床板吱吱呀呀的聲音。姚瑤爬到下鋪,拉上了被子。
餘墨沉浸在繆論的小說中,聽到床板的吱吱呀呀並沒抬頭。姚瑤睡到下鋪看著餘墨低頭閱讀的側影,仿佛躺在一艘船上,船外水波浩渺。
閱讀了許久繆論的書稿,餘墨睏倦地走到下鋪,見姚瑤躺在被子裡,枕著他的枕頭,似睡非睡。餘墨遲疑了一會兒,抬腳想爬到上鋪去。
「你也睡下鋪吧。」姚瑤的聲音不算大,但吐字清晰。
遲疑片刻,餘墨躺在了姚瑤給他留的半邊床上。怎麼睡,往往能折射兩個人的關係。不寬衣解帶卻同床共枕!餘墨遐想,睡在姚瑤身邊就像睡在赤烏邊緣。他與赤烏有層隔閡,就像他和姚瑤身上各自穿著的衣服。
失眠的姚瑤讓餘墨帶她去運河御蹕街,讓他帶上相機和吉他。她來到赤烏那麼久,除了寫教案和上課、回藝術空間看書,還沒去玩過。
城市霓虹閃爍,不夜城的夜色遠比姚瑤生活的小城市炫美。
古老的石拱橋下是寬闊的運河,石拱橋在金色燈光的裝飾下熠熠生輝,幾艘遊艇穿過橋洞,在河面上拖出閃亮的波光,也在餘墨的取景器里拉出一條閃亮的光帶。古樸又現代的運河御蹕街,震撼著姚瑤的視覺。
姚瑤坐在石拱橋上,擺好姿態,喊道:「給我拍個照!」餘墨在取景器里看著姚瑤,她沉浸在流光溢彩中徜徉恣肆,只是眼神很迷茫。
這個地方,餘墨帶李颯也來取過景,河邊的楊柳在綠色燈光的照射下翠得像花不語畫板上的油彩。姚瑤和餘墨坐在河邊的條凳上,看著對岸五光十色的酒吧和茶樓。水波蕩漾著輕音樂,橋上擠滿賞景的市民和活在城市的農民。在延長曝光的相機里,來來往往的人變成了縷縷遊魂。
姚瑤往餘墨身邊挪了挪,說:「我想聽你彈吉他。」她起身張開臂膀,像飛翔的鳥迎著風。餘墨撥動琴弦,姚瑤哀傷地盯著他的臉。
在餘墨的遐想里,姚瑤再次成為這座城市的化身。他們看似朝夕相處,其實卻隔著廣闊的時空。他愛慕她又排斥她,想留她又怯於啟齒。
姚瑤牽著餘墨,走過石拱橋,直奔河對岸的酒吧。餘墨從來沒有去過酒吧,他有些忐忑不安。姚瑤卻很從容,選擇了一個能看到石拱橋的座位點了兩杯黑啤。酒吧更像小酒館,人們安靜地品味著各自杯中的酒。
姚瑤興致勃勃地問:「如果我是酒,你說我會是什麼酒?」
紅酒高貴,需要手握高腳杯為它加溫,用舌尖的味蕾品味那一絲似有若無的回甜;啤酒浮誇,一杯酒,半杯沫;白酒濃烈,懂酒的人卻能品味除醇厚和酒香。望著眼睛裡充滿期待的姚瑤,餘墨答:「黃酒!」
姚瑤從沒喝過黃酒。但聽到餘墨說黃酒時,她卻沒有表現出一絲驚異,盯著餘墨的眼睛,她用雙手托著腮,問:「黃酒?講來聽聽?」
「黃酒清淡,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發現自己已經喝醉了。」
黃酒後勁很大,醉了很難受。剛來城市時就像端起黃酒,會在不知不覺中痛苦地發現自己已經醉了,不是醉意微醺的美好而是宿醉。宿醉感讓人頭暈難受,如生大病。不吐酒的餘墨只能慢慢消弭那延綿的宿醉感。
姚瑤問:「你已經醉了嗎?」餘墨嘀咕,她說的醉,應是沉醉或迷醉,絕對不會是那種難受的宿醉!思索片刻,他說:「不敢醉!」
蜷縮在曖昧中,餘墨連言語都曖昧不清,不敢想曖昧結束後是什麼,也許是拒絕,連曖昧的空間都不再有。曖昧是種麻醉,就像活在城市邊緣,只要沒走,就還有留下的可能,而如果離開,也就失去了想像。
餘墨略顯笨拙地端著杯子,抿著啤酒。姚瑤雖不懂他的話,卻看得出來他坐在酒吧里緊張不安,也看得出來,他沒在酒吧喝過酒。當餘墨起身去吧檯買單時,姚瑤快步搶到他前面,說:「今晚瑤姐請客!」
他仔細地辯聽姚瑤說的每個字。姐!客!餘墨霎時很憂傷。姚瑤牽著餘墨歡快地走出酒吧,蹦蹦跳跳地享受著不夜城今晚的絢爛。
餘墨不懂今晚的姚瑤,她沒有憂慮也沒有漂泊感,只剩單純的快樂,那種酣暢淋漓的快樂,放任自流的快樂,強迫自己快樂的快樂。
回到藝術空間,姚瑤脫掉外套,坐在下鋪把褲子也褪了。餘墨詫異地望著姚瑤白花花的大腿。讓他更詫異的是,姚瑤伸手到襯衣里把文胸解開後從領口裡掏出,丟到了被子上。然後,把被子一直拉到臉上。
熄燈不久,藝術空間不再靜默沉寂。餘墨伸手去打破曖昧,卻摸到她內褲里黏濕濕的一片。姚瑤翻跨在他身上,像一團抖動的肉。壓在他身上的沉重,甚至擠壓得他有些窒息,遠不如站在麗影身後自在。餘墨感到無比失落。曖昧,跨過那一步,只是一團赤裸地肉,那觸摸到手裡的黏濕濕的一片,遠不如觸摸她寫來的親筆信。貼在他臉上的長髮,讓他刺癢難受,她沉淪在感官的刺激里毫無美感。這些年美好的想像,那怦然心動的朦朧神秘之美,轟然崩塌。姚瑤就像整座城市,壓得他無法動彈,他如同搬到鬼城之前,沒有地鐵的時候,在漫長的狂風暴雨里艱難地頂風冒雨。
他翻身激烈地報復,那來到城市酒醒後的失落,那甘冽清淡後無可挽回的痛苦和宿醉,一切憤怒和無奈,都化作了丹田裡的火。她承受著快感過後劇烈的刺痛,就像學生家長的羞辱苛責和身在深山老林的恐懼。
在姚瑤淋漓盡致地哀嚎中,秦大川正在隔壁思考第三次創業規劃。
他由衷佩服餘墨談情說愛的能力,心想他先是以戀愛的高尚名義白嫖漂亮的李颯,斷掉不久又找了個斯文白淨的女人同居。秦大川已經把點金市場調查有限公司註銷了,重新註冊了一家多米諾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他正研究傳播什麼文化,用什麼途徑傳播,傳播文化怎麼賺錢。
在秦大川這裡,周婉儀沒實現日久生情,但也不是一丁點情都沒生,背井離鄉的秦大川把她當親人了。在周婉儀那裡,秦大川沒實現日久生錢,但也不是一丁點錢都沒生,只是她不願投資文化傳播公司。周婉儀自認不是文化人,不知道什麼叫文化,怎麼傳播文化,傳播文化又怎麼賺錢。
從初夏到初秋,周婉儀和公公婆婆,桂陽,還有黃靈雀,都在維持著暗流涌動的平衡,誰都沒主動掀起波瀾。進門做保姆前,黃靈雀以為即將面對的無非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進門後才發現竟是一場持久戰。
黃靈雀想出奇制勝,先跟桂陽去領結婚證。桂陽坦誠,他的合法妻子柳月在監獄裡,並欺騙黃靈雀,說離婚必須得等她出獄同意。桂陽不跟監獄裡的柳月離婚,有他不能離的困境,桂家和柳家有段很長的故事。
桂陽和柳月的父親都是廣西人,都生在解放戰爭勝利那年,都在戰爭中被遺棄淪為孤兒,也都是在新社會的收養哺育下才得以長大成人。
桂陽的爸爸因來自桂林,被新社會取名桂霖,而柳月的爸爸來自柳州,就被新社會取名為柳洲。兩個名字都寓意著新社會的雨露恩澤。
解放後約十六年,虛歲剛成年的桂霖和柳洲雙雙參軍,來到北方同一個邊防部隊成為戰友,相同的省籍和經歷,讓兩人一見如故。
兩人剛參軍,就迎來了報效人民的機會。兩個年輕人以大無畏精神,捨生忘死地隨部隊奮勇反擊蘇聯大國沙文主義挑起的邊境爭端。
兩個老鄉兼戰友退伍後,都被安置到赤烏成了光榮的鋼廠工人。
兩個光榮的工人,都在郊區的稻田裡找了個農村姑娘入贅,組成了光榮的工農家庭。桂霖找的姑娘是因家裡姊妹多才招的贅,因她能識幾個字,也被安排進鋼廠,吃起公家飯。而柳洲找的姑娘因是家中獨苗才招的贅,姑娘的家庭成分不太好,沒有資格當工人,只能還繼續當農民。
聯合國通過2758號決議的那年,桂家誕下男嬰,桂霖分到房子安家;柳家誕生女嬰,柳洲分了塊宅基地。男嬰取名桂陽,女嬰取名柳月。
尼克森訪華那年,周婉儀也在中朝邊境冰天雪地里的一個小村莊的熱炕上呱呱墜地。農民夫婦一看是閨女,高興地熱淚盈眶!為響應國家號召,他倆已經生下不少兒子。農民夫婦沒文化,給裹在軍大衣里睜著烏黑小眼睛的閨女取名周萬一,也就是萬里挑一的意思。周萬一上學時,老師告訴農民夫婦「萬一」兩個字不吉利,就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周婉儀。
蔣經國病逝那年,年近不惑的柳洲下海經商。環城路外的稻田邊也蓋起高樓大廈,隨著城市擴張,柳家宅基地上的民房到了三環以里。
桂霖也不再是普通工人,當了軋鋼車間副主任。只是兒子桂陽除喜歡水墨丹青,還能寫遒勁的顏體書法外,有些不務正業。他們家分的房子,已經算是在城市的正中心了,只是房子所在的小區已經成了老小區。
下海經商的柳洲,在時代的機遇里成了民營軋鋼廠老闆,兩家的收入差距逐漸拉大。柳洲賺了錢,給岳父母在獨步崗蓋了棟四層小樓。
小樓蓋起不久,柳洲的岳父母就先後過世。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柳月當了攝像師,過了叛逆期卻還叛逆,不服管教,整天扛著昂貴的攝像器材東奔西跑去拍紀錄片,夢想當紀錄片導演。因軋鋼廠軋的螺紋鋼在城市大拆大建的時代很暢銷,柳洲夫婦整日忙生意,抽不出時間管教柳月。
在新加坡舉行時「汪辜會談」時,桂陽和柳月已到婚齡,桂霖和柳洲兩個老戰友也在一起談了談。桂陽和柳月在父輩的撮合下結了婚。
柳月跟桂陽一家擠在市區的老房子裡生活很不方便。婚後不久,桂陽跟著柳月住進了獨步崗的四層小樓,小樓寬敞亮堂,關鍵是自由。
不務正業的桂陽和有些叛逆的柳月情投意合,延續了父輩從廣西到赤烏的緣分。結婚後的第三年,兩人生下兒子桂胄。兩個白手起家的老戰友都很欣慰。可桂胄剛辦完周歲酒席,柳洲夫婦卻因車禍雙雙遇難,辛辛苦苦奮鬥一輩子,給女兒女婿和外孫留了大筆家業。桂霖夫婦也不得不從市中心的老房子搬到獨步崗幫忙照顧孫子,因為兒子和兒媳都不靠譜。
桂陽和柳月不會做生意,桂霖夫婦也不懂經商,只能把柳洲的軋鋼廠賣出去,把錢存在銀行吃利息。貴胄快能上學時,桂陽和柳月為尋找藝術靈感雙雙染上毒品,沒來得及糟蹋家業,就夫妻雙雙把獄入。桂霖夫婦那時還沒退休,而離了婚的周婉儀,已在小樓對面開了幾年乾貨店。
桂胄在周婉儀的乾貨店裡茁壯成長几年後,桂陽和柳月出獄了。
不久,柳月又因毒品犯罪,被判無期再次入獄。柳家的宅基地被征,獲賠大筆財產。桂霖夫婦起初對鳩占鵲巢內心不安,經常在睡覺的時候傷感地夢到親家。悲嘆親家艱苦奮鬥一輩子,到頭來為他人作嫁衣裳。
桂霖夫婦鳩占鵲巢久了,不內疚不傷感也不夢到親家了。善於經營的周婉儀進門後盤活存量,開創增量,又趕上好時代。兩個老戰友白手起家,加上桂霖一條老腿的代價創建的家業,在周婉儀的經營下不斷膨脹。
桂陽清楚,可以通過起訴跟服刑的柳月離婚,但桂陽不離婚卻也不希望柳月出獄。不離婚,他就有藉口不跟每一個粘著他的女人結婚。只要柳月不出獄,他就能獨享夫妻共同財產,只需要往監獄裡送點好吃的。
黃靈雀自然不知道這段故事,她還在醞釀驅趕周婉儀的計謀。
這些年,赤烏迅猛發展,再加上寰球博覽會加持,地價、房價和房屋租金猛烈攀升,周婉儀積攢的財富足夠到三線城市當富婆了。善於經營的她兩年前又在她老家附近,中朝邊境的一座港口城市置辦了幾套房產。
有了秦大川的滋潤,周婉儀鬆弛的皮膚重新有了彈性。在床上自娛自樂多年的周婉儀,一張黃臉婆的臉也紅潤起來,連月事都正常了。在山長水闊里煎熬的秦大川,與周婉儀似乎越做越愛,但她偏不支持他創業。
她要等離開桂家,帶他和她的財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在周婉儀那裡找不到投資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的資金,秦大川自然把拉投資的重心放在了花不語身上。其實是放在了花不語的父親花逢春身上,畢竟花逢春的兒子花不語是畫家。文藝!文藝!文化跟藝術不分家!
移動網際網路時代,學計算機的秦大川把目光投到了網際網路上。他清楚,幾乎每個人的手裡都有移動網際網路終端,或是平板,或是智慧型手機。
秦大川把花不語給何菇畫的那些荒誕的畫放到了網際網路上,找繆論給艱苦美學寫了幾篇文采斐然、論證嚴謹,有血有肉的文章,聯繫曾給點金市場調查公司做兼職的隊伍,在網際網路上為花不語的作品鼓吹造勢。
他還在網際網路上鼓吹宣揚花不語在北美獲的獎,美術圈對那個獎項固然能掂得出分量,那個獎項並不能跟格萊美、普利茲、法國文藝騎士勳章相提並論。但是美術圈外,國際獎項的國際兩個字顯得熠熠生輝。
經過瘋狂造勢,花不語在美術圈外也有了些知名度。秦大川計劃等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做出點成績來,就動身去東北,找花逢春拉投資。
而此時,隔壁的藝術空間裡餘墨和姚瑤已精疲力盡。餘墨伸手按亮藝術空間的燈。光亮里,兩雙眼睛刺痛,都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姚瑤喘著粗氣望著上鋪的床板發呆,無聊地數了數上鋪床板的木片,一共十一片。
姚瑤想打破尷尬,卻不願賦予剛剛的男女之事任何意義。她根本就想不通剛剛的事到底是的情感衝動還是性衝動,具體又有什麼意義。
「在這住了那麼久,給你交個房租!」姚瑤用幽默打破沉默。
餘墨沉悶地嘆口氣,泛起無盡的悲涼,穿上衣服,又坐到書桌前重新捧起繆論那一摞厚厚的初稿,沉湎在繆論充滿艱苦美學的文字中。
姚瑤的肚子有些痛,她在被窩裡摸到內褲穿上,從掛在上鋪的雙肩包里摸出一片衛生巾,進了廁所。回味自己剛說的話,她有些懊惱。
不聲不響的姚瑤重新躺回下鋪卻睡不著。餘墨驚嘆,繆論的文字像被施加了魔法,艱苦中瀰漫著漢語言的美,從任意一頁讀起都會沉迷。
深夜才走出沉迷的餘墨,站在床邊看著裝睡的姚瑤,一聲嘆息!
幫姚瑤掖了掖被角,他坐在床沿上沉悶不已。他不懂為什麼她偏偏就說了那句交房租的話!他聽不懂她的幽默,就像她看不懂他的挽留。
餘墨睡了上鋪,姚瑤心裡刺痛。她以為,他會睡到她的身邊抱著她,然後她就會每天晚上都睡在下鋪讓他抱著,而他去了上鋪!睡在下鋪的姚瑤躺在藝術空間裡無比孤獨,比睡在這裡的第一個晚上還孤獨。
天還沒亮,姚瑤起床拉開窗簾,房間裡只能看到桌椅的輪廓。
姚瑤收拾好行李,望著窗外。餘墨看著她的背影假裝沒醒。姚瑤吃力地提著行李箱,輕輕開門,又輕輕關門,離開了藝術空間。她心想這次走,就不會再回來了,淚淋淋地看了眼書房似的藝術空間和裝睡的餘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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