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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20 作者: 盧硯冰
  姚瑤去了海邊,她說過破繭成蝶時來東部看海。她很失望,東部海岸線的海竟是一片渾黃。她原以為海是湛藍的,天空上盤旋著海鷗。

  姚瑤回想著這些年,跟餘墨用文字和想像構築的千絲萬縷。一場淋漓盡致的肉體衝撞,讓千絲萬縷很難堪。她念茲在茲的外面的世界,這次毅然決然地越過山長水闊見到了。此時此刻,她很想念她的小城。其實那座安逸的小城也挺好,雖不大,但有親人和朋友,不像是巨大的叢林。

  所謂外面的世界就是這樣,沒經歷過就會耿耿於懷。經歷過了可能也就是一場赤裸裸地淋漓盡致和淋漓盡致後的刺痛,刺痛裡帶著失落。

  三天後,姚瑤帶著困境,又一次回到藝術空間。晨曦里,餘墨見到姚瑤再次回來,內心裡沒有太多波瀾,這裡她來去自由。姚瑤的行李箱還放在藝術空間門外,餘墨轉過身自顧自地洗臉刷牙去了,他還要上班。

  「瑤姐已經不年輕了,我把最後一次心動留給你。一個人在一座巨大的城市裡很可憐,我收留你!跟我回家吧?」姚瑤看著餘墨的眼睛。

  姚瑤本想說的是「回去」,可她說了「回家」。她也許認為自己有家,所以能給餘墨一個家。餘墨不講話,反覆咀嚼著「回家」兩個字,咀嚼著就咀嚼出巨大的酸苦。是「收留」讓「回家」的溫馨摻雜了酸苦。

  沉默許久,餘墨說:「瑤姐,我得去上班了!」然後出了門。

  藝術空間也是姚瑤在赤烏的居所,餘墨早就已經賦予她獨自留在藝術空間的權力,無需再重申。只是他不知道下班回來後,她還在不在。

  在晨曦的照耀下,藝術空間裡瀰漫著厚重的文藝氣息。

  姚瑤坐在書桌前,陷入了去還是留的反覆糾結中。她懂得,自己被獨留在藝術空間,其實是餘墨賦予她的權力,也是對她無言的挽留。

  拉開餘墨的抽屜,姚瑤看見她寫給餘墨的一摞書信被整齊地疊放在一個鐵盒子裡。翻看書信時,她還看到了餘墨的火車票、登機牌。翻著翻著,姚瑤翻出了餘墨當初治療淋病的處方單和檢查報告。姚瑤拿著赫然寫有淋病奈瑟菌感染的檢查報告,仔細地看了又看。她流淚的眼睛裡,晨曦已一片模糊。她想不出一個乾淨純潔又合乎邏輯的途徑,把性病跟餘墨這個獨居男青年聯繫到一起。她緘默著,把餘墨的抽屜重新恢復了原樣。

  走出水月華庭,路過足浴店,姚瑤給對象打了個電話,說進修結束了,她在這次進修中收穫很多。她的對象叫她快回家!這些年,姚瑤第一次感覺到回家真好。家是那個在外面厭倦和疲憊時,有人等你的地方!

  姚瑤走了,餘墨下班回到藝術空間,頓覺如釋重負。他永遠不會知道,是那個裝滿他人生軌跡的小盒子,冥冥之中改寫了他人生的軌跡。其實姚瑤也不算誤解或冤枉了他,難道他沒招惹足浴店的女人和娼妓嗎?

  餘墨卻覺得所謂不見不散,是永遠不見面,也就永遠不會散。

  望星樓頂,餘墨感到異常孤寂。他心裡的天平又再一次向李颯傾斜,就像去年在廢墟里知道李颯的底細後,他頓時覺得姚瑤異常珍貴。因為次日是周末,他破天荒地約李颯喝咖啡,而李颯就算推掉工作也會見他。

  霧月街霓虹絢爛,李颯端著咖啡問:「我突然很想知道,在你的心裡,我到底算你的什麼人?是朋友嗎?」餘墨不假思索地說:「伴!」

  「尚未白頭已是伴!」李颯說,「仿佛我們已走過半生。」她對餘墨的回答很欣喜,聽到伴,她首先想到老伴。餘墨很詫異,沒想到她到江東聯合大學讀書後,語言水平提高得這麼快!他想解釋,自己說的伴只是陪伴的伴,但想想跟她的故事,和走過半生的老夫妻又有什麼區別。

  無非都是走過情情愛愛和風風雨雨,最後只剩下單純的陪伴。

  餘墨說:「你到大學讀書後氣質都變了!」李颯趕忙問:「我原先是什麼氣質,現在又是什麼氣質?」問完又後悔,怕餘墨說難聽的話。

  「原先是城市風塵難掩山水清秀,現在有了文雅氣!」

  李颯一聽,立刻找到了除攝影外,還能約見餘墨的理由。她邀請餘墨做她的老師,給她講文言文,賞析古詩詞,導讀文學作品。李颯主動開出了讓餘墨不忍拒絕的課時費,餘墨答應定期給她上輔導課。他無法拒絕李颯開出的課時費,他下過決心,要攢筆錢,帶侄子余晨陽去北京治病。

  其實姚瑤並沒離開,她在等對象過來。他還沒來過這座自古就是煙柳繁華地和溫柔富貴鄉的城市。婚禮前,她想帶對象提前度蜜月,在這座瀰漫著桂花暗香的城市盡情玩一玩。她還要帶從沒進過大學校園的對象逛逛江東聯合大學。畢竟,這次出來的目的是進修。幾天後,她的對象風塵僕僕來到赤烏如燕雀之見九萬里,池魚之見碧波,竟不想走了!

  女人,似乎總是在滿身傷痕後才會想起真正愛她的男人。姚瑤是這樣,洛英也是這樣,洛英想起的不是國外的貴胄,而是無錫的王戰。

  洛英即將從江東聯合大學畢業,她相信她能拿到學位,因為有繆論老師幫她寫畢業論文。況且,她的老師里,有幾個還是繆論的老同事。

  把畢業論文丟給繆論後,她懷著感恩和愧疚的心,坐城際高鐵跑到無錫約見了王戰。王戰已是安保公司的高級教官,客氣又熱情地帶洛英到美麗的黿頭渚玩了半天,只是沒再叫過她「英子」,一直叫她老同學。

  洛英倍感失落,說:「還是叫我英子吧,我們還不老。」王戰心裡的怨念早已潛滋暗長,此刻,他只是說:「我無錢無勢,叫不起。」

  兩人嗅著雛菊的寒香,望著半湖瑟瑟的斜陽,不禁回憶起高中校園的美好時光。湖水搖盪著殘荷,波浪拍打著湖岸,洛英無聲地抹起眼淚。

  秋風微涼,湖畔的桂花洋洋灑灑,木槿落英繽紛,月季含苞待放。

  「我很喜歡洛英這兩個字。高中時,我查過辭典,落英既是飄落的花,也是初開的花。」王戰嗅著花香說,「沒想到你卻是凌霄花。」洛英知道王戰在暗諷她攀附,她辯解:「是我媽中意洪流,我討厭他!也許我媽是想把我賣個好價錢,也許是真不想我受罪。」」她哀傷地看著清冽的湖水繼續著她的解釋,「至於桂胄,你也知道我在他家租住很多年!寄人籬下,給他家當了幾年婢女使喚,或許心裡確實有些誤把他當成少爺了。」

  洛英擦掉眼淚說:「我知道你怨恨我!」說完淚如泉湧。王戰用無言表達默認,但他發現洛英的眼淚,還是能觸動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許久後,王戰說:「不怪你,花花世界,是我認真了!」

  「我沒你說的那麼不堪!到如今,我還是比這片秋水乾淨!我也還是一顆開在清水盆里的純潔百合!」洛英捂嘴嗚嗚哭著跑到路邊,攔下一輛路過的計程車坐了進去,消失在斜陽里。王戰發泄完怨氣,望著湖光山色,才發現他對洛英的心意,還是那麼純真熾熱!她哭著說出的話是她的辯白,而她願意辯白,說明自己在她的心中,並不是沒有任何分量的存在。

  她還是比這片秋水還乾淨!她還是一棵清純的百合!

  這兩年積累的怨恨消失了!回想起她說的寄人籬下,王戰忽然又很心疼她在桂家仰人鼻息那麼多年。他自責,自己沒有早點混出頭緒。

  初秋的太湖水波蕩漾。風乍起,幾片梧桐葉飄落,幾隻水鳥盤桓。

  去火車站的路上,洛英不再傷心。王戰的態度讓她釋懷了,剎那間,她對王戰不再有感恩和愧疚。因為感恩和愧疚的前提是他無怨無悔。

  洛英走出赤烏站,天剛黑。她想起去無錫前,繆論說要針對論文中的幾個專有名詞對她進行答辯培訓,她攥著手機猶豫不決,在站前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躑躅。論文的事,明後天再說也不遲,然而才被王戰奚落的心情卻急需有人安撫。她想去見繆論,又怕太晚回家,父母會罵。

  面對燈火輝煌的城市,來來往往的人,洛英迷茫了。正在她迷茫時,疲憊地王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他直接驅車從無錫趕到了赤烏!

  面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王戰,洛英感動了。「沒想到,真能在赤烏火車站迎到你!」王戰說,「我以為迎不到。」短暫地感動過後,洛英的心情又有了變化,對王戰又輕視起來,只說:「在無錫錯過一趟車。」

  「你追來幹什麼?」洛英氣呼呼地問。王戰說:「你奔我來了趟無錫,我怎麼也得把你安安穩穩送走吧!你哭著走了,算什麼事嘛!」洛英瞬間有些失望,以為王戰會說些煽情的話,而他依舊守著老同學的分寸。

  「哦,我現在已經安安穩穩到赤烏了,你可以放心了!」洛英刻意往前走幾步遠離王戰。王戰跟上去說:「那我把你送到家就走。」

  他還是像原來那樣,一廂情願。洛英暗喜間又有些厭惡。

  她希望看到他的勇武和堅毅,而不是這幅窩囊樣。來到王戰的車旁,洛英本想做後排,又於心不忍,坐到了他的副駕駛上。王戰察覺到了洛英發出的微弱的信號,豪氣地說:「就當我倆從前不認識,我王戰從今天開始重新追你,怎麼樣?」洛英模稜兩可地點點頭,她期望他豪氣。

  在王戰豪氣的面孔中,洛英燃起了找洪流復仇的熊熊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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