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殤逝

2024-09-14 07:53:23 作者: 盧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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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才剛入秋,荒原上已經下過幾場雪了。覆著雪的千溝萬壑宛如白紙上的素描畫,無聲無息,只有黑白兩種純色。一排排光禿禿的黑色樹木挺立在白色的雪原上,枝杈上黑乎乎的鳥窩,等待著未歸的飛鳥。

  余晨陽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醫護人員實在不忍心看著幼小的生命在病痛中掙扎,一個個都哀傷地離開了病房。只剩下餘墨的父親余逢漢和大姐余秋雁在病房裡潸然落淚。余秋雁剛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

  余秋雁問:「爹,咱再去西安給晨陽治?」余逢漢抖著嘴沒說出話,微微地搖了搖頭後一聲長嘆:「哎!都是命!」余秋雁掩面大哭。

  余晨陽在余秋雁的哭聲里夭折了。當晚噩耗傳到家裡,餘墨的母親沒能承受住巨大的悲痛,乾嚎幾聲後,在悲痛中咽了氣。以前,餘墨以為母親的歲數比父親小,一定會走在父親後面,沒想到母親竟先走了!

  在泥土摻和麥稈圍起的院牆裡,只停放著餘墨母親的棺材。按照荒原上的習俗,夭折的人不能進家。從醫院拉回來的路上,余晨陽就已經埋在了父親餘波的墳旁。荒原上的人說,這種葬法叫「懷中抱子」。

  回到荒原的餘墨跪在泥里哭嚎,他無比悔恨!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後悔當初何必非要走出荒原!在家做個農民或教書匠有啥不好?余秋雁已經哭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來,只是流著眼淚摁住餘墨的手。余逢漢蜷縮在房屋的角落裡,眼睛渾濁,哆哆嗦嗦地抽著菸袋。余逢周和余逢唐作為余家的長輩帶著甘井龍,作為家裡主事的人,忙裡忙外操辦著喪事。

  甘水仙以侄媳的身份,充當兒媳的角色,給弔喪的人遞毛巾。

  離出殯還有幾天,來弔喪的親鄰們陸陸續續都走了,破敗荒涼的院子沉寂下來。餘墨父子坐在院子裡像兩尊雕塑。只剩父親了,餘墨不再像以前回家時那樣躲在自己的屋子裡,他陪伴父親在寒夜裡坐著。余逢漢傷感熬不到餘墨成家立業了,渾濁的眼淚沿著深深的皺紋緩緩流淌。

  「在外處對象了嗎?」余逢漢在地上敲了敲菸袋,又搓些菸絲點著了,啪嗒啪嗒地抽著。餘墨小聲又心虛地說了句謊言:「嗯!」

  「外面都天南海北的!」余逢漢問,「人娃兒哪裡的?」

  沒想到父親問得這麼細緻,餘墨怯弱地說:「雲南的。」

  余逢漢喃喃地說:「哦,雲南的。」深深地吸了一口菸袋,舒口氣,吐出一縷煙青,起身叫了聲:「來!」。餘墨跟父親來到裡屋,余逢漢從柜子里摸出一個鼓鼓的布袋。餘墨認得出,那布袋是嫂子留給她兒子的,裝著大哥的死亡賠償金。余逢漢說:「拿去!你寄的錢也在裡頭。」

  「俺大!」看著布袋子,餘墨癱坐在地大哭,「你有錢,咋不給晨陽好好治呢!晨陽才十幾歲呀!」餘墨的手抓著水泥地,抓出了血。

  「醫生說咧,晨陽是絕症!」余逢漢抖著乾枯的手說,「咱不能到最後落個人財兩空啊!」說完,咚咚地撞著衣櫃,老淚縱橫。

  「你爭點氣,在城裡把家安了,帶人娃兒好好過日子!這個山溝溝,以後甭回來了!」余逢漢懇求地說,「你回自個屋去吧,我想跟你娘再單獨說說話,去吧!去吧!」餘墨抹著眼淚,離開了父親的房間。

  余逢漢顫顫巍巍地挪著腿腳,關上門又緊閉了窗,坐在床沿上啪嗒啪嗒地抽著煙,嘟嘟囔囔地重複著餘墨的謊言:「雲南的,雲南的。」

  孤獨地抽完一袋煙,余逢漢堵住了煤爐上的排煙筒。不知道是太想念死在荒原上的親人,還是不想給走出荒原的餘墨添累贅,余逢漢睜著眼睛,在西北荒原寒冷的夜裡孤零零地走了。火爐里的炭,也熄滅了……

  餘墨的爹娘出殯那天,荒原上半數的人都聚集過來。本家族的男人披著孝服戴著孝帽,本家族的女人披著孝服扎白頭巾;同姓,但不是本家族的男人和女人只戴孝帽或扎白頭巾,不披孝服;外姓但和余家有親戚關係的男人和女人都參照同姓非本家的禮數,只戴孝帽或扎白布頭巾。

  秦大川的爹娘和兄嫂也來到了殯禮上。他們是外姓人,跟逝者也沒有親戚關係,不需要戴孝帽或扎白頭巾。秦守禮夫婦是逝者的平輩,只需站到棺材前作揖後捂著臉哭幾聲,就算對逝者盡了禮數。秦大河和梁芹作為逝者的晚輩,除作揖外還需要跪下磕頭,哭喊幾聲表大表大娘。

  按照荒原的禮節,餘墨的大哥餘波若在世,應該作為余家的長子代表家屬叩頭答禮;餘波去世後,如果余晨陽沒夭折,應該由余晨陽作為余家的長孫代表家屬叩頭答禮。梁芹看到餘墨作為次子,披麻戴孝跪在棺材旁邊代表家屬答禮,一時傷感不已,悲從中來,嗚嗚痛哭了幾聲。

  秦大河作為外姓人,跟逝者沒有親戚關係,當然不會為了逝者特意從廣東回到荒原弔喪。梁芹說想跟秦大河一塊出去打工,兩個孩子讀了高中,不需要她洗衣送飯了。秦大河這次回來也是順便看望爹娘,過幾天就會把梁芹帶到廣東去。回到荒原,秦大河聽到了一些梁芹的風言風語。

  但是秦守禮夫婦對著蒼天和黃土賭咒發誓,說梁芹很本分!

  按照荒原的習俗,逝去的老人出殯時,需要八個本家族的已婚青壯年為逝者抬棺。每逢白事,本家族中能抬棺男丁,無論出了多遠的門都必須按時回到荒原抬棺。因為出殯途中有人勞累時,需要有人來輪換。

  餘墨的爹娘同時出殯,兩具棺材需要本家族十六個已婚青壯年抬棺,家族中能抬棺的男丁都回來了,卻還是湊不齊十六個抬棺人。即便在來弔喪的同姓但非本家族的男人中選了幾個已婚青壯年補上,還缺兩個。

  荒原上絕大多數的青壯年,都離開荒原去各地的城市了。不年不節,不為本家族的逝者抬棺,不回荒原。沒辦法,余逢周和余逢唐只能在本家族中選兩個身子骨還算硬朗的老人頂上,白髮人為白髮人抬棺。

  爹娘入土後,餘墨頓感天昏地暗。父母在,荒原是家,父母入了土,荒原就成了故土!餘墨抹著淚在故土裡遊蕩,他跌落到無邊無際和前所未有的孤獨中,甚至內心裡都覺得和姐姐也疏遠了。父母在,嫁出去的姐姐也還是一家人。如今父母不在了,嫁出去的姐姐終究是姐夫家的人。

  連叔伯嬸子見到他,說的都是:「娃,進屋坐。」顯然叔伯嬸子也把餘墨當成客了。餘墨流著淚,發現自己終究成了這荒原上的客!叔伯嬸子見他流淚,也都跟著流淚。看到叔伯嬸子流淚,餘墨更心酸。

  葬禮過後,相聚在荒原上的親族又散開了,散開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很多個城市裡。下次這樣規模宏大的聚集一定還是抬棺。等把荒原上的老人都抬到黃土裡,這個親族還能再找什麼理由回荒原聚集呢?

  在悲痛和愧疚中,餘墨嘆了口氣,荒原上的人越來越少了!父母在窮山溝里受了一輩子苦,到死都沒享過他一天的福。也許父母真沒期望過他光耀門楣,但肯定期望過他能兼濟家人。可到最後,父親臨死之前的期望,降低到只求他能走出窮山溝,在城裡把家安了,可房子能等於家嗎?

  農民的烙印竟如此根深蒂固!走出荒原竟如此艱難!他懂得父母那輩人的心思,自己還沒成家立業,哥哥和侄子又都走在了前面,他知道父母離世時內心裡肯定帶著無限的悲涼。父親死時睜著眼,是死不瞑目。

  餘墨很痛苦要不要把侄子夭折的事告訴黃靈雀,徵求余秋雁的意見時,余秋雁哭著說:「別跟那個狠女人說!沒帶好晨陽,是咱家的錯!」

  少了爹娘在世時的親緣連接,活著的人似乎都疏遠了!餘墨只得去找死了的人談心。他跑到發小謝志猛的墳前,無力地癱坐下來。

  謝志猛的墳頭長滿了荒草。也許謝志猛畢業後留在城市找家醫院上班就不會死,雖然在外活著很累卻能苟活。「志猛啊,我羨慕你!生在寧邊,也死在寧邊,埋在寧邊!而我註定是個孤魂野鬼!」餘墨嗚嗚哭。

  按照荒原的習俗,餘墨在荒原給爹娘守了五七三十五天孝。過了五七,餘墨無法再在傷心之地多呆哪怕一天,他只能又一次地選擇逃避!

  火車站寂寥空曠,大姐一家把餘墨一直送到到站台上。之前離家時,他從未見過大姐哭得像這次一樣悲痛。在這荒蕪的人世,大姐一家是餘墨最親的人了。餘墨抱了抱外甥,這是外甥能走路後餘墨第一次抱他。

  「逢年過節,能回來就回來,給爹娘和大哥墳上燒把紙。在外頭想家,就回來看看。」余秋雁哭得說不出話,伸手給餘墨擦了擦眼淚。餘墨看了看滿臉滄桑眼圈泛紅的姐夫甘井龍,兩人相互點點頭,都沒說話。

  一直到火車緩緩停穩,餘墨才提起臨行前大姐和姐夫幫他收拾的行李,再一次踏上逃離和漂泊的列車,從荒原一路哭到江南。這一次離開荒原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往他還覺得是離家出門。而現在,家呢?

  回到藝術空間,餘墨拿出一個鐵盒擺在桌子右角的一摞書上,鐵盒裡裝著爹娘墳上的黃土,荒原的黃土。行李箱裡塞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是大哥的死亡賠償金和他匯回家的那些積蓄。餘墨忍不住嚎啕大哭。

  望著布袋子,餘墨痛心自己不僅背負原罪,還帶著原罪造孽!

  望著布袋子,餘墨想起黃靈雀。按照道理說,大哥的死亡賠償金是賠償給爹娘還有嫂子和侄子的。而如今,竟只有她還活在世界上。

  望著布袋子,餘墨給姐姐打去電話。余秋雁在電話里說,她已經是嫁出去的人了,不能分娘家的財產。餘墨想提一句黃靈雀,又忍住了。

  悲痛的餘墨無法安心上班,他辭掉了工作。回到城市,餘墨發現自己真的變成了流浪漢。原本父母在,那千溝萬壑里還有家。原本還有工作與這座城市相互關聯,而現在關聯又斷了,赤烏看起來異常陌生!

  站在大窗前,餘墨目光呆滯地望著起起伏伏的銅冠山,他知道山裡有座芙蓉寺。這座城市裡的人都很忙,或許只有花不語和繆論除外。只有他倆有時間陪餘墨去山裡走走,陪他聊一些與油鹽醬醋無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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