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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26 作者: 盧硯冰
  芙蓉寺里,彌勒佛咧著嘴呵呵笑,兩旁的四大天王威嚴地打量著每一個經過的人,彌勒佛背後的韋陀菩薩緊緊攥著金剛杵。院子裡的香火散發縷縷清香,大雄寶殿裡的三尊佛,悲憫地望著娑婆世界裡的芸芸眾生。

  廟外的大岩石上坐著餘墨、繆論和花不語。他們如同三位年輕的老人,痴痴地地望著山下的城市。已經在美術圈小有名氣的花不語,經濟狀況並沒有什麼改善,從默默無聞的清貧畫家,變成了小有名氣的清貧畫家。

  餘墨喃喃自語:「我徹底無家可歸了!」廟裡響起沉悶的鐘聲。

  花不語在想,很久以前父母生了自己組成了家。母親去世後,那個家是不是就破碎了?父親再婚後,那個家是不是變成了別人的家?現在那個女人又離開了父親,是不是父親如今也沒家了?如果自己和父親都沒家了,為什麼父子之間又被稱作家人?家,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花不語問:「你們說美術家、音樂家的這個家啥意思?」

  餘墨想了想,回答說:「大概是以美術為家、音樂為家吧!」

  花不語又問:「和尚自稱出家人,那廟算不算出家人的家?」

  「歸屬什麼,什麼就是家!」聞著燃香,繆論茅塞頓開。

  餘墨皺著眉頭問:「點在上是家,點在下是冢,那一點是什麼?」

  「是腦袋、是思想、是意識、是靈魂!」繆論說。

  「那精神分裂者或神經病,是不是就沒家了?」花不語問。

  餘墨越想越亂,如果當初跟姚瑤離開赤烏組成家,這個家是不是西北荒原里那個家的延續?他還想繼續思考,卻見美娥沿著山間小路哭哭啼啼地往廟門這邊小跑過來。看到餘墨,她沒說話,低著頭跑進了廟裡。

  餘墨從未見過美娥這幅邋遢的樣子,頭髮散亂,嘴唇皸裂。

  美娥昨天給馬詩欽泡奶時,陳金陽的班主任打來電話,說陳金陽下午沒在教室里上課,問她是不是回家了。美娥掛了電話,慌兮兮地往學校跑,她不確定陳金陽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便留下陳淮南店裡等待。

  心急火燎地跑到學校,美娥跟幾個老師找遍了學校里的每一個角落,卻都沒看到陳金陽的身影。等到太陽快落山,焦躁不安的陳淮南,也沒有見到陳金陽回來。夫妻倆這才驚慌失措地和班主任一起報了警。

  警察調取學校監控,發現陳金陽消失前,在學校里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跟幾個同學在推搡拉扯,像是在打架。最後,陳金陽在同學們的推搡拉扯中孤獨地離開人群,穿過操場向校門口走去,消失在了監控中。

  班主任趕忙找到參與推搡的孩子,詢問打架原因。幾個小傢伙都嚇得不敢講話。班主任稍微柔和些,他們才膽怯地說出事情的大概。

  幾個小傢伙嘲笑陳金陽說話土裡土氣,班裡的同學平常也都說他是鄉下的野孩子。他們沒想到,今天再說他是野孩子時,他竟然生氣!

  見他生氣,一個小傢伙說:「你媽跟校長睡過覺!」陳金陽聽後瘋狂地撕咬他們。幾個孩子說著,露出了胳膊上被陳金陽咬下的齒痕。

  警察不顧疲憊,連夜從學校門口開始調取監控,發現陳金陽離開學校後爬上了78路公交車。幾個警察留守監控室,另外幾個警察到公交公司去調取隨車監控查找線索,發現陳金陽在終點站消失後就再沒了影像。

  天還沒亮,陳淮南就拿著尋人啟事到處詢問。美娥在鬼城周邊尋找,又到廟裡來問卦!也是過來詛咒陳淮南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春節期間,美娥帶著兒子去娘家送節禮,愁眉苦臉地聊起想帶陳金陽到赤烏上學。她的堂姐美月說,認識金昌二小的校長洪潮。洪潮的媳婦陳浮也是赤烏中醫院的護士,跟美月同科室,關係處得比較近。美月說年後可以幫忙搭橋牽線,叫美娥和陳淮南做好準備,但也別抱太大希望。

  年後回到赤烏,在美月家的飯桌上,美娥和陳淮南見到了洪潮。

  瞥了眼陳淮南拎的好煙好酒好茶,洪潮心無漣漪面無波瀾,看到面頰堆滿殷勤,眉梢掛著卑謹的美娥時,說了句:「你們堂姊妹還挺像!」

  「女人像爹,男人像媽!」陳浮活躍氣氛說,「她倆的爹又都是同一個媽生的,她姊妹倆長得像,很正常呀!」陳淮南點頭嘿嘿傻笑。

  洪潮問了些戶籍和社保情況。美娥講完,洪潮面露難色,說陳金陽的條件沒有一條能符合入學規定,哪怕勉強符合。他擔心連勉強符合的條件都沒有,操作起來風險太大,於是嚴肅又委婉地表示,無能為力!

  隔了兩天,美娥不死心又聯繫洪潮,洪潮約她面談。見面後,洪潮沒談正事卻先說往事。他母親當年是護士長,給他推薦了兩個護士。他當時傾心的其實是美月,但是母命難違,造化弄人,最終跟陳浮結了婚。

  「是我堂姐沒福氣,配不上您!」美娥說完就開始講陳金陽上學的事,洪潮吱了聲嘴,又嘆了口氣,皺著眉說:「這事,辦起來難!」美娥在心底暗暗咒罵,你婊子養的辦不成,幹嘛叫我過來!轉念又想,他只是說辦起來很難,沒說辦不成呀!忙說:「明白!畢竟辦事嘛!對吧!」

  盯著風韻猶存的美娥,洪潮扶了扶眼鏡問:「真明白?」此時美娥才又羞又怒地真明白,想啐他,卻還是紅著臉說:「我回去考慮!」

  「越拖越晚,就越難辦!最好現在決定。」

  洪潮想把那種事當場做實,好堵美娥的嘴,畢竟露了底牌,別露了吃相還沒吃到肉!倘若話傳出去,還很難聽!美娥很想抽他一耳光。片刻後,美娥忍住氣惱,說:「我確實還得先回去,再好好考慮考慮!」


  見美娥態度堅決,洪潮只好泄了氣:「那你回去考慮吧!」洪潮琢磨著反正也沒把話明著說出來,何況此間更無六耳,由她去吧!

  美娥回到鬼城,見陳淮南正為陳金陽上學的事愁得抓耳撓腮。

  當陳淮南詢問進展時,美娥罵罵咧咧又哭哭啼啼。聽完美娥氣鼓鼓地講述洪潮混蛋無恥的事,因從馬三彪那裡跪來胡椒粉而大徹大悟的陳淮南,沒像美娥預想的那樣暴跳如雷或破口大罵。他很平靜,抽起了煙。

  「你可以考慮考慮!」陳淮南把煙丟到地上狠狠踩滅。美娥愣了半晌,嚎叫著衝上去狠狠地甩了陳淮南幾個響亮的耳光。正想抹眼淚,才注意到陳淮南剛才踩滅吸剩的半支煙時,竟然是光著腳,沒穿鞋……

  只有死人才不會感覺到痛!被美娥數落多年的陳淮南成了殭屍。

  美娥癱坐在地嗚嗚大哭。想想自己通過那個器官把兒子帶到這個世間,如今竟只能還用那個器官,才能再把他留在城市!美娥越哭痛!

  次日,美娥脫掉護士服,換回自己的衣服回到鬼城,著手將個體工商戶變更營為餐飲公司,並在洪潮授意下認繳了超大額的註冊資金。不久,美娥和陳淮南以赤烏投資者的身份,幫陳金陽辦了入學手續。陳金陽滿懷憧憬背著新書包走進了校園,卻發現他成了同學們眼中的異類。

  美娥跪在廟裡,顫抖雙手捧著竹筒,搖下一隻簽,簽詞寫著:

  游魚卻在碧波池,撞遭羅網四邊圍;思量無計翻身出,事到頭來惹是非。

  美娥丟下竹筒,沒讓和尚解簽,哭著出了廟門。路過廟外的大石頭時,看都沒看餘墨幾個。餘墨默默地在為她祈禱,千萬別出什麼事!

  走下銅冠山,餘墨特意到豫見餐館看了看。只見兩扇緊閉的玻璃門上,掛著嶄新粗壯的鏈鎖,收銀台上的招財貓伸著爪子前後搖晃。

  晚上,餘墨在睡夢裡又回到了五百公里外的那座省城。校園外的山上,墓地連綿十幾里,灰黑色的墓碑密密麻麻,橫看成排豎看成列。

  細雨綿綿,隔著湖水遠眺,山上的靈塔隱約可見。寂寞的塔尖像幽怨的孤影探出幽暗的密林。雨滴漸大,雨傘像是被無數個指甲撕扯。

  餘墨拾級而上來到靈塔腳下,青石雕刻的十二生肖,在昏暗的細雨里默然佇立。他面前站著一位女子,臉上有顆淚痣,是李颯的模樣。

  一夢醒來,餘墨沒想到還能在夢裡見到李颯。他跑到樓下騎上電瓶車,在死一般沉寂的城市裡穿行,他來到了城市的幾何中心霧月街。


  他站在公寓門外敲門,喊著李颯的名字。聽到餘墨的聲音,李颯忙披著衣服開了門,見他沒像往常來授課時那樣手裡拿著書。

  「你有家嗎?」餘墨開口就問。李颯不清楚他怎麼會突然三更半夜跑來問這個問題。看他好像沒喝酒,李颯預感,今晚有事要發生。

  李颯不知道怎麼回答,右手摸了摸左臂,左手摸了摸右臂。她摸到了跳動的脈搏,摸到了體溫,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只是屍體。

  「如果,你願意娶我,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餘墨大哭,想起孟燁的話「跟你住在這裡做愛都不敢喊」;又想起姚瑤的話「我收留你」。所謂收留,不過是我有家,允許你住進來。

  李颯被餘墨緊緊地抱著,她覺得住在城市的最中央,被一圈又一圈的繁華包圍帶來的所謂安全感,終究比不過餘墨那雙抱在她身上的手。

  餘墨卻又鬆開手,轉身離開了公寓。李颯跌入萬丈深淵,在萬丈深淵中不斷下沉。她的頭沉得抬不起來,只能蹲下身,臉貼著腿。她的滿頭長髮貼在流淚的臉上,很刺撓。她知道,他的離去,是對她無言的拒絕和沉默的羞辱。這是她第一次表達真實的心跡。他抱了她,但又走了。

  推著耗光了電的電瓶車,餘墨在死一般沉寂的城市裡負重前行。

  沉重的電瓶車成了累贅,餘墨推著車氣喘吁吁。他知道放棄累贅就可以輕鬆地行走。這累贅是荒原賦予他的一切!是做過妓女的李颯!

  為走出荒原留在城市而寒窗苦讀積累的滿腹經綸,在城市裡用文藝悉心建造的精神家園,竟然只等來了一個妓女的欣賞!餘墨推著沉重的累贅,在死一般沉寂的城市裡艱難前行,他在黑夜裡哀嚎,像受傷的狼。

  黑夜裡,迴蕩著餘墨的哀嚎,精疲力盡後他輕鬆起來,心底泛起帶著負罪感的殘酷喜悅。他自由了!無父無母了!也就無牽無掛了!在這個寡淡的世界和浮華的城市,他可以無法無天了!他對著天空放聲大哭!

  黑夜裡,另一個男人也在哀嚎。一天兩夜,尋子未果的陳淮南拖著疲憊的腳步跟餘墨在夜色里相遇了。兩個男人在黑夜裡像兩隻喪家狗。

  天亮後,馬三彪、曲高揚、秦大川、餘墨、花不語和繆論都來幫陳淮南在茫茫人海里尋找陳金陽。美娥已經瘦得眼睛都凹到了眼窩裡。三天後,終於從安徽巢湖傳來好消息。幾個鐵路巡養工人,在鐵路邊的草叢裡發現了一個幾乎要餓暈的小男孩。很快,鋪天蓋地的新聞資訊上就有了小男孩的清晰照片,新聞照片上拿著麵包和礦泉水的小男孩正是陳金陽。

  餘墨帶著美娥,坐著花不語的麵包車,即刻就往巢湖趕去。

  只要還沒親眼看到孩子,美娥的心就一直懸著。在巢湖,陳金陽見到媽媽時又欣喜又膽怯:「媽,我想回咱自己老家上學,中不中?」

  「中!你說啥都中」美娥抱著兒子,泣不成聲地不停點頭。

  怯怯地掙脫美娥,陳金陽仰著頭膽怯地問:「媽,我想讓你也回家,帶我上學中不中?」美娥像是怕兒子又會突然消失似的,把兒子拉到懷裡緊緊地抱著,趕忙說:「中!媽回家帶你上學!」一旁的花不語淚流滿面,他無比想念他的媽媽,那個在他童年時葬身在歷史洪流里的可憐女人。

  美娥的情緒穩定下來後,才起身感謝鐵路工作人員。一個穿著鐵路工作服眼圈泛紅的姑娘講述:「我們問他為什麼獨自走在鐵路上,他說只要沿著鐵路往北走,總有一天能回到河南!」美娥聽後嗚嗚嗚又哭了。

  回到赤烏,陳金陽揚起稚氣未脫又飽經風霜的臉問:「媽,你是不是跟校長睡過覺?」美娥如五雷轟頂。「放屁!」她甩了兒子一耳光。

  秋收時節,陳淮南和美娥關了飯店,帶兒子離開了赤烏。陳金陽是被移植到城市的盆栽,又回到故鄉的土地上成長去了!多年後,等他在故鄉的土地上紮下根成了材,也許又會被連根拔起植到城市。他的根須上一定還沾著故鄉的泥土,然後再在陌生的土地上拼命地再去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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