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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28 作者: 盧硯冰
  城市在不斷擴張,赤烏原本的幾個縣也都成了區。

  餘墨用哥哥的死亡賠償金,還有他寄給爹娘的那些積蓄,在赤烏給自己定購了一個鋼筋混凝土的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完成了父親的遺願,在外把家安了!他如願以償成為行屍走肉,有了自己的一片墓地。

  還沒交付的房子,在新地圖上看,已不算是赤烏的邊緣。餘墨的小區,目前還是片工地,那片工地正是去年春節時被很多人守護的廢墟。他買房那天在展銷中心遇見了冷凝,她穿著職業裝,手拿雷射筆,口若懸河地向周婉儀和其他幾位投資客介紹樓盤的交通區位和升值空間。

  在赤烏,餘墨從無產者變成負債者,他又回到了公司按部就班地工作,然後按部就班地還房貸,沒時間再去寫詩填詞。他甚至會主動詢問李颯有沒有拍攝任務,每一次他都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和一筆不錯的報酬。

  帶著聖女光環,李颯已是知名模特。她只接長期合作的固定幾家服裝公司的邀請,拍一些平面廣告。在模特圈,李颯成了孤傲高冷不沾人間煙火的獨行者。她在大學校園裡品讀詩詞歌賦,在公寓裡練習鋼琴。

  關於姚瑤,餘墨也曾想過如果晚幾年見面,不是把她帶到鬼城狹窄扭曲的藝術空間,而是將來的新房裡,結果會不會不一樣?而自己會對她說我收留你,還是會用別的詞彙來表達願意跟她在一起的那層意思?

  需要餘墨贍養和撫養的人,都埋在了荒原里。可他卻還是成了一隻蛆,渾渾噩噩只顧著忙忙碌碌。他不再把頭髮整理得一絲不苟,不再把鞋子擦得乾乾淨淨,也不再拿文藝來當遮羞布,他確實變成了行屍走肉。

  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找花不語或繆論談文論藝了。誰也說不清花不語是不是真瘋了,他有時像個正常人,有時看上去又瘋瘋癲癲。

  最近,繆論也變得瘋瘋癲癲。他耗費心血編寫的史學專著,沒能通過出版審查。他生不如死,在絕望中離家出走,心灰意冷地離開了文學家和史學家的那個家,埋葬了高貴的靈魂,也就是家上那一點,家成了冢。

  繆論困死在冢中卻心有怨念,於是他詐屍而起,帶著傷痛、妄想和衰敗等十八災禍走向人間。詐屍而起的繆論,在秦大川的熱情邀請下加入了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跟秦大川並肩作戰,搞起了文化傳播事業。

  上下五千年,愛寫史書的古人留下的浩如煙海的史料,為繆論提供了豐富的寫作素材。史海沉鉤成為了繆論才思的觸點,在移動網際網路時代觸發出一篇篇驚世駭俗的文章。在多米諾,繆論瘋狂地傳播慈禧太后的旗袍款式與晚清士大夫的審美、武則天的性生活與古代皇權政治、李清照的兩段婚姻折射出的靈與肉、從朱熹的扒灰野史芻議人慾與天理……

  繆論不再寂寂無名!在無數台移動互聯的終端里,在碎片化的時代,他的標新立異和驚世駭俗,讓他成了歷史專家,成了文化學者!

  繆論脫掉保安服,從機械廠搬到了鬼城。他不再委身保安室嘔心瀝血地去編寫無法通過審查的史學著作,他也不再修改已寫完初稿無錢出版也必無人閱讀的純文學小說,他現在是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的總編輯。

  讀著繆論的文章,剛從江東聯大畢業的洛英目瞪口呆。她沒想到繆論竟然成了化妝師,肆無忌憚地塗抹著歷史這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這個秋天,目瞪口呆的還有洪流。洪淵被抓、洪潮被約談。洪潮的媳婦陳浮心理素質太差,積極主動地寫了封內容詳實的舉報信,洪家的江河溪澗和浪涌潮流等龐大水系紛紛潰壩決堤,明溝暗渠也被堵塞填埋。

  洪流這個靠水系潤澤穿上警服的社會青年,又因淵源枯竭和江河斷流而脫掉警服。被清出警隊前,他幹的最後一件壞事就是欺負洛英。

  再次追求洛英的王戰,被她珍惜的時間,跟她坐的那趟高鐵從無錫跑到赤烏的時間差不多長。王戰接受的首個考驗是去羞辱洪流,王戰在步崗時就想過暴揍洪流,但那時洪流穿著聯防隊制服,王戰還沒那個膽。

  洛英把寰球博覽會期間卡式爐氣罐爆炸的事略微增刪,就在王戰面前勾勒出了洪流陰險狡詐和十惡不赦的罪惡形象,王戰熱血沸騰。

  如今的洪流已是落毛鳳凰,王戰摩拳擦掌。他發動離開赤烏時跟他一塊喝酒,後來被他帶到無錫安排進安保公司的幾個兄弟,沒費啥力氣就堵到了身穿保安制服的洪流。洛英坐在王戰的副駕駛上,看著滿臉血的洪流爬著學狗叫,她說:「叫你兄弟在他身上撒尿!」王戰聽後,本想給前線兄弟打電話下指令,但他覺得不解氣,推開車門跑過去準備自己尿。

  趴在地上的洪流,不認識剛剛暴揍自己的幾個人,卻一眼就認出了當初在獨步崗的窗外哭嚎的圓臉青年王戰,瞬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被王戰澆了一頭熱尿,洪流陰冷地笑出了聲:「我知道,是誰叫你們幾個來打我的!你回去告訴她,她屁股上的紅梅胎記真好看!」

  王戰氣急敗壞地狠踹洪流幾腳,整理好褲子,也笑出了聲,那笑聲讓人毛骨悚然!他滿面春風地回到車上,洛英沒發現他有任何異樣。

  遍體鱗傷的洪流,擦掉臉上的血污,從口袋裡掏出洛英丟失的紅手繩,陰冷地看著陌生的世界,聞著身上的尿騷味,止不住地癲狂傻笑!

  復了仇的洛英心情並不好。她拿著江東聯大的自學文憑,一時在赤烏找不到合適工作,只能在自家開的皖北地鍋雞里先繼續端盤子。繆論熱情邀請洛英加入多米諾搞文化傳播,洛英也想離開父母,畢竟已從江東聯合大學畢業,不好繼續在家當老姑娘。但她卻拒絕了繆論,原因是不方便到多米諾公司辦公。秦大川沒給多米諾公司租辦公場地,他就在望星樓頂的出租屋裡開展經營。其實,他也不需要辦公場地,只需網線和電腦。

  冷凝最近心情也不好。洪源因牽涉洪家窩案,在芳菲苑小區的幾套房產已被勒令追繳。洪源和他的芳菲們,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往後冷凝只能拿真金白銀交房租。不止如此,她和已經離開赤烏的同行兼閨蜜畢裊兒還因幫洪源物色女租客,代談房租,差點被定罪。

  驚魂未定的冷凝平安歸來後,匆忙搬離芳菲苑,又到醫院做手術修復了陰陽相會撞出靈魂的隧道,此時正約秦大川協商終止戀愛協議的事。

  初冬的運河御蹕街依舊綠意盎然,偶爾可見幾片紅色楓樹。涼風乍起,搖曳著河邊的蘆葦盪。清冽的水畔,層層葦絮已經白髮蒼蒼。

  「大川,你到底怎麼想?」冷凝蹙著眉,小腹上的刀疤隱隱作痛。

  秦大川的心比滿是漣漪的河水還亂。周婉儀在他心裡的分量不過是河上的漂浮的葦葉,而冷凝則如扁舟,在他的心裡劃開一層層波瀾。

  「我想再努力兩年。」秦大川玩起拖字訣,他在內心深處還是想著能賺筆錢還給周婉儀,然後好好感謝她,再然後就好好跟她道個別。


  「我們先結婚!你還搞你的文化傳播。」冷凝沒了冷硬,她只是個在赤烏漂泊的女生。望著清冷寬闊的長河,冷凝等待著秦大川的回答。

  秦大川幾乎沒有猶豫,就慎重地點了點頭。冷凝嚶嚶地哭了。

  秦大川說:「先領證,協議第一條繼續執行!」冷凝一怔,然後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得在一起生活!」秦大川進退維谷。他臉皮再厚也不可能公然跟冷凝同居還繼續吃周婉儀的軟飯。周婉儀也不可能接受。

  運河邊的層層綠蔭里交錯著金黃色的敗葉、黑色的枯枝、紛亂的落紅、白色的野菊花和野蠻生長的紫藤。一片色彩斑斕,讓人眼花繚亂。

  「為啥要堅守協議第一條?」冷凝又冷硬起來。她猜秦大川不會無緣無故堅持第一條。當初她就是為方便給洪源交租,才用第一條規範秦大川,而今秦大川為了方便吃周婉儀的軟飯,又翻出第一條來約束她!

  見秦大川東張西望不說話,冷凝疑惑的眼睛裡滲出眼淚。見冷凝哭,秦大川更加搔頭抓耳汗流浹背,她不能接受秦大川對感情不忠,而她的確認為自己只是單純地交房租!她的心,她的感情,都在秦大川這裡。

  冷凝黯然地說:「我知道了。」毅然決然轉身就走。秦大川追上去將冷凝攔在懷裡,聲淚俱下:「我怕住在一起會喪失鬥志,我不想這麼輕易就得到你!你應該像以前那樣理性,告訴我混不出頭緒就分手!」

  「平平淡淡不好麼?」冷凝熱淚盈眶地說,「你若這輩子沒混出頭緒,難道還要我等你到下輩子?」秦大川發誓:「一定會混出頭緒!」

  冷凝暫時不再糾纏,她肚皮上兩厘米的刀疤還沒消失呢!冷凝的胴體宛若凝脂白玉,只要不是刻骨的傷,沒有傷疤會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暫時穩住冷凝,秦大川馬不停蹄回到鬼城,擘畫多米諾的未來。

  秦大川也跟餘墨一樣,買來一張上下兩層的木架子床,下鋪睡多米諾公司的總經理秦大川,上鋪睡總編輯繆論。他告訴繆論,有他一口吃的,就有繆論一口吃的。但他沒告訴繆論,他自己吃的是周婉儀的軟飯!

  周婉儀最近也很煩,桂陽的合法妻子柳月在獄裡因表現良好獲得減刑,還有不到兩年刑期就能重獲自由了。周婉儀決心在柳月出獄之前再接再厲!她十幾年來堅持不懈地截留近百個房間的租金,早已是千萬富婆。

  桂霖夫婦不希望桂陽跟柳月離婚。不離婚,也就不用分割龐大的財產,就還能坐擁周婉儀經營起來的龐大家業。他倆計劃,在柳月出獄前把周婉儀和黃靈雀都趕走,到時買些鞭炮和煙花,慶祝兒媳柳月平安歸來。

  秦大川沒心思關心周婉儀的煩惱,他的精力都在第三次創業上。

  他為多米諾重點規劃了兩個媒體品牌,正在招募團隊。第一個品牌被繆論取名「盛世微言」,主攻社論時評,跟蹤社會熱點,以談古論今和針砭時弊為運作方向。第二個品牌取名「時代文藝」,運作方向是做排行榜,電視劇排行榜、電影排行榜、流行歌曲排行榜……想想江東聯合大學每年交給英國泰晤士和QS以及美國U.S. News的排名經費,熱血沸騰的秦大川正尋找投資人,甚至開始想怎麼把公司倒騰上市然後套現離場了!


  繆論積極追蹤熱點,針對金烏集團的倒塌,趁熱打鐵寫了篇《金烏鎩羽真是因一樁強姦案嗎?》。按套路,他先故弄玄虛地分析……又煞有介事地探討……然後義正言辭地批判……最後語重心長地指出……

  章發布後被傳播,被拜讀,被讚揚!繆論坐在望星樓頂,如同宗教教主看到了無數信眾匍匐在他腳下。他誓言,要以歷史學者的高度和詩人的情懷追蹤熱點,因為今天的熱會熱點就是將來的歷史!每個活在當下的人,其實都是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者。走出保安室的繆論熱血澎湃。

  多米諾經常散播光看標題就讓人觸目驚心的文章,比如,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你和時代只差一步之遙、你窮,是因你懶嗎?等等。

  鬱郁不得志的繆論,吃軟飯的秦大川,竟都成了人生導師!

  秦大川和繆論都沒忘記報社編輯出身的餘墨,他倆熱情邀請餘墨加入多米諾。因有房貸在身,餘墨不敢辭職,只嘴上答應做個兼職。其實他很反感多米諾只會傳播焦慮、煽風點火、曲意迎合或譁眾取寵。

  躊躇滿志的繆論又想到了搖滾歌手曲高揚,時代文藝需要有個才華橫溢的創作型歌手做流行音樂評委,但曲高揚也只答應做兼職。馬三彪的餐飲事業正紅紅火火,已經開了幾家分店,每家店面的生意都很火爆。

  陳淮南離開時,因註銷餐飲公司手續繁瑣,就甩手變更給了馬三彪,曲高揚已是餐飲公司高管,有足夠的時間搞創作。也許,曲高揚是上帝賜給馬三彪的禮物,他是馬三彪的得力助手,幫他管理公司。馬三彪也是上帝賜給曲高揚的貴人。公司生意火爆,他給曲高揚的報酬也很豐厚。

  曲高揚的心思在音樂上,很單純,馬三彪本就是個粗獷的西北漢子,兩人相處融洽,也都胸無大志,只想守好幾個店面。曲高揚擔心再增加店面會擠占他搞音樂的時間。馬三彪則怕做大規模,會樹大招風。

  馬三彪期望時光流逝地再快些,好撫平納敏離世的傷痛,好早點看到三個子女風華正茂的樣子,好快點賺些錢,早點關掉餐飲公司。

  也有人期望時光慢些。至少年輕人不想那麼快就老去。黃靈雀卻期望時光再快些,她在傻等柳月出獄跟桂陽辦離婚證;桂陽卻希望時光慢些,他還沒想好怎麼面對青梅竹馬的妻子,一個在監獄過了半生的女人。

  只有周婉儀對時光快些還是慢些無所謂。慢一些,她就繼續寄生在桂家多攢些錢;快一些,她就可以早點離開桂家,過春暖花開的日子。

  面對時光流逝的快些還是慢些,李颯卻十分糾結。

  時光流逝快些,她就能更快地積累起書卷氣,但是模特又是個吃青春飯的職業!時光流逝越快,她就老得越快。每當她有困惑時都會想起餘墨,餘墨是她的老師。面對時光快慢的問題,她想找餘墨一起探討。

  無父無母的餘墨,並沒有牽無掛地追求理想去研究甲骨文,他只能按部就班地上班。然後按部就班還房貸。但無父無母后,他確實無法無天了,陳淮南和美娥回老家後,他去足浴店就不再怕被他們看到。每當他積蓄的燥熱無法忍耐時,他就去足浴店,站在麗影身後將燥熱噴在她身上。

  他用攝影和授課從李颯那裡賺來的錢,有的變成磚瓦來建造他還沒交房的鋼筋混凝土的家。有的給了麗影,變成了在她身後顫慄的快感。


  那快感里夾雜著他自甘下流齷齪後,報復李颯的愉悅。餘墨又對報復李颯心生恐懼。因為只有對她不再有任何想法,才不會想著報復她。

  李颯捧著書坐在運河邊的條凳上,餘墨在她身旁看著運河。兩人討論完時光流逝快慢的問題,李颯問:「你說模特是職業還是身份?」

  「職業!」餘墨不假思索地回答,「身份伴隨終身,而職業可以改行。例如醫生改行買保險,也就不再是醫生了,律師改行去教書,也就不再是律師了,長途車司機改行回家種田,也就不再是長途車司機了。」

  李颯合上書竊喜:「妓女改行,也就不再是妓女。」初冬的大運河浩浩蕩蕩,川流不息。時光不會為誰停留。李颯笑靨如花。望著運河畔的紅色楓葉和白色葦絮,她略微沉思後吟道:「楓葉有意披紅妝,蘆葦無心枉白頭。」餘墨驚嘆片刻說:「林下夕陽終是夢,一抔秋心無盡愁。」

  「我今年春節要回老家過年。」餘墨傷心地說,「按我們老家的習俗,父母過世三年內,子女每年都要為父母的新墳添上幾鏟新土!」

  看著哀傷的餘墨,李颯心酸地說:「我也想跟你回去!」見餘墨很久都沒回應她,她又找了個理由:「我想看看你嘴裡的荒原長啥樣!」

  「不行!」餘墨回答地很決絕,他知道李颯在試探他。

  李颯沒再強求,她確實還沒勇氣去面對餘墨父母的墳墓。

  餘墨在走出荒原的欲望里走火入魔患上遐想或臆想症。秦大川在追趕時代的欲望里成了魔。繆論在簞瓢屢空中積怨成魔。花不語在時代的滾滾洪流里執拗於過往,也已成魔,他將自我封印在艱苦美學中。

  只有孤魂野鬼李颯穿上衣服捧起書,頂著聖女光環成了天使。

  今年冬天很冷。在一個雨雪霏霏的日子,畢業歸國的桂胄回到了風雨飄搖的家。次日,他就迫不及待跑到鬼城尋找日思夜想的洛英。他的英子姐依舊宛若水晶盆里的百合。兩人執手相看淚眼,有說不完的話。

  芙蓉寺的蓮池裡只有幾片飄殘荷。桂胄變壯實了,也變高了,他倒映在蓮池裡的身影,比他臂彎里嬌小的英子姐要寬很多也長很多。

  「誒?英子姐,你的紅手繩,怎麼沒戴?」桂胄不經意地問。

  洛英恍然冒出冷汗,只得如實說:「丟了!」桂胄並不心疼紅手繩上掛的小金鎖,但覺得不可思議,忙問:「是丟了?還是遺失了?」

  「有區別嗎?」本就心虛的洛英有些不安。桂胄忙說:「當然有啊,丟是你自己主動不要,而遺失則是無心之過,是被動的失去!」


  「我對佛祖發誓,真是遺失了!」洛英看了看桂胄的神色。

  「沒了就沒了吧,我再買個新的給你!」桂胄已經學會了隱藏情緒,他其實很不開心,就算遺失也不應該!遺失,說明她沒有足夠珍惜。

  下午,洛英以找工作為由,跟桂胄去了運河莊園酒店。桂胄說想驗收那張封簽,洛英說沒披婚紗前,只能給他一張醫院出具的證明書,貴胄沒有再說什麼。兩人老老實實又甜甜蜜蜜地說著童話一樣的情話。

  歸國的桂胄也成了鍍金的三足烏,戴著太陽鳥的光環飄蕩在赤烏上空!但赤烏沒有玄虛的日車給他駕馭,只有拉貨或載客的車。桂胄自然不會去開車拉貨或載客,他只能暫時放下屠龍技,到處逮魚摸蝦捉泥鰍。逃離波譎雲詭的家,貴胄到處尋找垂釣的池塘和下網的溝渠,也尋找兒時的玩伴,找著找著就找到了洪流。貴胄小時候在獨步崗,常幫洪流扛魚竿。

  池塘邊,洪流拿著魚竿佯裝不知桂胄和洛英的事,編造起他跟洛英熱戀的謊言,還得意洋洋地把洛英遺失的紅手繩掏出來給桂胄看。

  「她送我的,你幫我仔細看看,金鎖是不是真金的。」洪流搶回紅手繩假裝珍惜地塞回口袋,醞釀出滿臉悲涼,氣憤地說:「得知我們家出事,她就不理我了。不管是真金還是假金,好歹是個紀念!」桂胄的世界已凌亂不堪,洪流興奮地說:「還別說,她屁股上的紅梅胎記真好看!」

  桂胄的腿不停顫抖,洪流問:「怎麼了?」桂胄說:「冷!」

  離開夕陽灣,桂胄沒回南安新城,而是冷冷地到了鬼城。他對洛英簡略地說了些家裡的荒誕事,又說過幾天還要出國實習,最後說想再跟她住一次運河莊園酒店。洛英憐憫地看著桂胄,沒有任何遲疑就答應了。

  在運河莊園酒店,桂胄隱忍著內心的驚濤駭浪,依舊小心翼翼地在洛英的上半身尋尋覓覓,當靠近她的腰帶時,她依舊攥住了他的手。

  桂胄起身,狂野地掀翻洛英,粗暴地拉下她的牛仔褲,赫然看到細膩的雪臀上點綴著飄落的紅梅花。洛英心驚肉跳,滿臉驚恐,紅著臉做好了迎接狂風暴雨的準備。桂胄卻禮貌地幫她拉上牛仔褲,恢復了平靜。

  「對不起,英子姐!」桂胄平靜地說,「差點沒忍住。」

  離開運河莊園酒店,桂胄跟周婉儀告別後確實去了國外。因為大洋此岸的世界他已完全看不懂。南安鎮變了,家也亂了,一切都亂了。

  整個冬天,洛英都沒有桂胄的任何音訊。一直到年末,桂胄才隔著太平洋告訴他的英子姐,他不會再回來了,感謝她當年的疼愛!

  年末,冷凝的刀疤已癒合,她依舊冰清玉潔,細皮嫩肉。沉醉在軟玉溫香里的秦大川,看不出任何痕跡。而洛英就沒那麼幸運了,她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紅梅胎記,大概只有在她進火葬場的時候,才會徹底消失。

  冬季的運河畔在赤烏綠意盎然,向北流過駱馬湖就蕭瑟了。已從江東聯大畢業的洛英沒有藉口再不出嫁,她心灰意冷地跟王戰在駱馬湖北岸的村莊裡舉行了婚禮。嗩吶吹奏的《抬花轎》隨著湖面的波浪飄了很遠。


  嗩吶是種奇怪的樂器,紅事用它,白事也用它。而它獨特的音色也確實是悲中有喜,又喜中有悲!嗩吶既能表達大喜,又能表達大悲!

  王戰家的大門口貼著喜聯:詩歌杜甫其三句,樂奏周南第一章。

  王戰終於等來年末的婚禮!等來洛英穿上紅妝!繁瑣的婚嫁儀式過後,夜幕已經降臨,新娘和新郎才疲憊地走進張貼著大紅喜字的洞房。新婚首夜很安靜,新婚第二夜也很安靜,新婚第三夜又很安靜,新婚第四夜還是很安靜,新婚第五夜依舊很安靜,新婚第六夜洛英隱隱察覺不對勁。

  「怎麼,你的身體有什麼問題嗎?」洛英終於耐不住困惑。

  王戰也終於等來她的開口!他冷笑著陰陽怪氣地說:「你屁股上的紅梅胎記挺好看!」洛英從未讓他看過那裡,先是奇怪,心又一沉。

  洛英的臉扭曲片刻,舒展開來,淡淡地說:「離婚吧!」王戰踢翻床頭柜上的紅燈,大罵:「你有臉跟我離?媽的!爛貨!是我離你!」

  王戰還不解氣,又破口大罵:「還真有臉當自己是朵百合?你就是到處泛濫愛攀附的凌霄花!對,你確實是百合,跟什麼人都能合!」

  洛英跑到湖邊,呆坐在黑夜裡,感到委屈和無辜。她忽然悲從中來,淚眼婆娑,傷感自己是在農村飄零的落英,跟父母到城市,竟成了別人嘴裡愛攀附的凌霄花。非要說攀附,也只攀附了繆論,為了順利畢業。

  嘩啦啦——嘩啦啦——駱馬湖的波濤在冬夜裡異常清晰,波濤里裹挾著王戰的呼喊:「英子!英子!」也摻雜著洛英細碎輕柔的哭聲。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移植到城市的百合,但若是紮根在城市的百合就好了!這樣就不會讓別人產生輕而易舉就能端回家的錯覺。她從未想過要攀附在洪家的水草上,也沒想過要攀附在桂家的枝杈上,她不承認她是凌霄花。

  她也許只是簡單扦插就能紮根的月季,卻有著玫瑰似的嬌艷。她倒希望她是凌霄花,一株很長很長的凌霄花,根扎在鄉土,花開在城市。

  而她的根,在貧瘠的鄉土裡吸收不到任何養分,痛苦地斷了。

  天亮後,洛英回到王戰家雙喜還沒撕掉的新房,王戰看到面無血色的洛英已經心軟了,臉上還掛著冷硬,問:「你又回來幹什麼?」

  洛英沒搭理他,兇巴巴地撲上去扯掉他的衣服,又生撕硬拽地脫掉自己的衣服。王戰被她冰冷的手腳扎得渾身雞皮瘩疙。洛英慘叫著在王戰身上撲騰了幾下,下床穿上衣服,一把扯下血淋淋的床單丟在了他面前。

  「我洛家對得起你王家的聘禮!」洛英喘著粗氣抽噎著。

  「我不是想證明什麼,我可以不要臉面,但我們洛家不能不要臉面,你王家為我吹了抬花轎,貼了紅雙喜,這是你王家應得的!」洛英邊收拾東西邊哭:「你真心實意對我這麼多年,這也是你王戰應得的!」

  王戰一骨碌跪在洛英腳下抱著她的腿,嗚嗚哭。洛英說:「把床單交給你爸媽!我不會再去領證了。」說著把婚檢報告丟給了王戰。這份婚檢報告原是洛英準備交給桂胄的。王戰哭著抽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過完春節,洛英回到了赤烏。她原本沒打算再回赤烏,但她要跟繆論做個告別。她拒絕加入繆論任總編輯的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她不敢苟同繆論在移動網際網路時代傳播的那些謬論,她說想到新地方生活。

  「要不,你到西部去?去四季如春的地方。」繆論提議,「你可以到西部去支教,我倒有門路能給你順利安排教職。空間的差距最終還是要體現在時間上,需要時間去追趕!你的文憑到了西部,就不落伍了。」

  「我也這樣想,我想生活在山裡養養雞鴨,養養魚,與世無爭。」

  「學生們都還是白紙一張,你到西部支教,千萬要按照教程好好跟學生們講教科書上的內容。你安定下來後,可以邊教書邊考研!」

  臨分別時,洛英問:「繆老師,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記住,想給別人一滴水,自己要有一桶水。到西部,要多研讀翦伯贊和范文瀾的著作,世界史方面研讀吳於廑,先別給學生講錢穆。」

  「還有嗎?」洛英又問一遍。繆論說:「如果教學上有拿不準的地方,記得給我打電話。在學生面前,你就是權威,千萬不能妄下結論。」

  洛英慎重地點點頭,又問了最後一遍:「沒有了吧?」

  「沒有了!」繆論想想又說,「要站在時代邊緣看時代!」

  「好,再見!繆老師!」洛英了無牽掛地背著簡單的行囊,沿著滬昆高鐵一路向西,帶著沿海先進的火種,去照亮西部幾間昏暗的教室。

  活在赤烏的洛英死了,她或許能在廣闊的西部迎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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