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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破繭成蝶

2024-09-14 07:53:31 作者: 盧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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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赤烏楊柳依依,繁花似錦,一片歲月靜好。

  秦大川經營有道,再加上繆論文史功底紮實,多米諾在移動網際網路時代風生水起。經過一年的發展,已贏得很多擁躉。繆論發現,他不再是站在時代的邊緣,他正在引領時代!他也不再是活在社會的邊緣,他正在改造社會!他也不再是活在城市的邊緣,他被活在城市的人膜拜!就連他出版後石沉大海的詩集,也伴隨繆論兩個字的光環,變得洛陽紙貴。

  繆論破繭成蝶,走出保安室綻放著耀眼的光芒。他還煞費苦心地為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歸納總結了歷史類網文寫作的五種基本手法。

  第一是演繹法,就是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中加入虛構的人物,或是把真實的歷史人物放到虛構的背景中去演繹。第二是移花接木法,就是把歷史人物甲的言論或史實,移到歷史人物乙的身上。第三是閹割法,就是只羅列出對自己的結論有利的史實,不利的史實不提。第四是放大法和縮小發,就是寫作時故意放大對自己結論有利的史實,而對結論不利的史實只簡略寫點隻言片語。第五是移光換影法,就是保持史料的真實性和完整性不變,但要拋出震撼嶄新的觀點,去引導讀者重新下結論。比如,不隱匿也不篡改潘金蓮婚內出軌西門慶的事實,但要把她的行為定義為婦女解放。

  躊躇滿志的秦大川正盤算給花不語辦場畫展。他揣測,花不語已是美術圈小有名氣的畫家,畫展不可能門可羅雀。辦畫展,說不定還能藉助花不語提高多米諾的知名度。如果畫展取得成功,就去找花逢春談投資。

  心似狂潮的秦大川,邊在多米諾的媒體上為畫展宣傳預熱,邊聯繫江東聯合大學的學生幹部,商洽租賃體育館作為畫展場地。場地確定無虞後,秦大川才聯繫花逢春,先從他那裡要來一筆舉辦畫展的經費。

  赤烏的春天很短,總是無春入夏,今年也不例外。多米諾已經為畫展做了充分的宣傳預熱,秦大川也已經為參展的作品擬好了售價。思考良久,繆論決定將畫展的主題定名為「葬禮」。畫展在初夏如期開幕。

  繆論將畫展定名為葬禮,是期望花不語以畫展為界,與早已逝去的童年記憶里的溫情告別,走出象牙塔,融入到時代的滾滾洪流里。花不語認可繆論擬的主題,以何菇為獻祭舉行完儀式後,他就在嘗試融入當下了。

  畫展上,一幅幅展現大工業之美的鐵軌、冒著黑煙的火車頭、戴著礦燈咧嘴笑的工人、有軌電車裡的婦女和兒童、火紅的鐵水、用鉛筆繪製的超寫實工人合影,仿佛把人們帶入到了如火如荼的集體大工業時代。

  畫展上,有一幅叫作《毀滅》的大型油畫,畫面是洶湧的洪流正在淹沒遍地都是煙囪和礦井的重工業小城。洪水衝垮了工人雕像,衝垮了煙囪,衝垮了高爐,衝垮了龍門吊。洪水裡漂浮著安全帽和屍體。一個可憐的女人以墜落的姿態定格在空中即將落水,一個小男孩驚恐地張大嘴巴站在即將傾覆的廠房頂上,呼喊著投水的女人,小男孩很恐懼,很絕望。

  花不語為何菇創作的畫,也被秦大川掛到了畫展上。在何菇的軀體上畫著藤條,又在藤條上畫著罌粟花、四肢和頭部被畫成蜥蜴、燃燒的火焰、蝙蝠和骷髏的那些晦澀又荒誕不羈的畫,引來很多參觀者交頭接耳。

  不分美醜的人,無法辨別那些畫是美還是丑。但是,畫面玄妙的韻味和強烈的視覺衝擊,讓他們眼前一亮。看畫的人都像是在看著皇帝的新衣,誰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不懂藝術,臉上都掛著一副高深莫測的面具。

  畫展上,還有一幅名叫《逃離》的漫畫。畫的是一個小男孩孤獨地在鐵路線上行走。小男孩頭頂的天空是一片海市蜃樓,海市蜃樓里充滿了陰笑的妖魔和牛鬼蛇神,他們詭異貪婪地俯視著行走在大地上小男孩。

  何菇帶著一雙兒女也來到畫展,她在劉仙棣的建議下,拎著兒女來接受藝術薰陶。來之前,她並不知道即將參觀的是花不語的畫展。她只知道曾經的繼子名叫花向陽,卻不知道花向陽還有個藝名叫花不語。花不語走到何菇面前,靦腆地笑了笑,何菇也笑了笑。他們的相視而笑,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和解,而他們對彼此本就兩不相欠。花不語俯身,第一次抱起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和妹妹。兩個眼神清澈的孩子,好奇又害羞地望著花不語的長頭髮,眼睛裡沒有恐懼,沒有仇恨,只有被抱起的幸福感。

  何菇站在以她為素材的作品前,一臉茫然。她只看到她的四肢被曾經的繼子花不語給畫成了蜥蜴、蝙蝠、火焰、骷髏、罌粟花,卻不曉得這組畫為什麼叫《斷層與掙扎》。她的臉上泛起火辣辣的紅暈,很困惑。

  鬼城的足浴店裡,給花不語做過服務的79號漂亮技師,也被畫成了荒誕不羈的畫。技師的乳房及以下採用工筆完全寫實,連絲襪上的破洞抽絲都纖毫畢現。脖子以上又被用水彩畫成了傳統戲劇里的花旦臉譜。

  畫展落幕前夕,花逢春姍姍來遲,站在兒子的畫前,像是活著的人面對烈士的豐碑。餘墨也終於等來了雙休,他洗好澡換上中山裝,心急火燎地走出鬼城,坐地鐵趕往江東聯合大學,再過兩天畫展就要落幕了。

  畫展上,餘墨和懷裡正抱著兩本書的李颯不期而遇。李颯穿著白底青花的低開叉長款旗袍,長頭髮紮成了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看到身穿中山裝的餘墨,她噗嗤一聲笑著說:「這麼巧,我穿旗袍,你穿中山裝!」

  「中山裝就是我的正裝!」餘墨說著看向李颯懷裡的書,一本是朱生豪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集,還有一本是卡夫卡小說精選。

  站在《毀滅》面前,李颯端詳許久,皺起眉頭問:「為什麼是毀滅,而不是殉道?」餘墨若有所思地說:「因為苦難不是信仰!」李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倆之間紛亂的心緒,比花不語的畫還雲裡霧裡。

  日暮時,桂陽牽著黃靈雀也出現在畫展上。桂陽抱怨,當初要不是他爹非想方設法把他弄進鋼廠上班,他也是畫家或書法家了!他想像不到開畫展的畫家是他家租客,艱苦美學是在他家的閣樓上臻於完善。他也不會想到畫展的主辦方多米諾公司,其實就在他家的閣樓里傳播文化。

  斜陽在綠茵場上灑下金色的餘暉。挽著餘墨的手臂,李颯如同熱戀中的少女洋溢著甜蜜和憧憬。俏麗的李颯略有成熟的風韻,言談舉止間已有幾分自然流露出的書卷氣。來來往往的男生向餘墨投來艷羨的目光。

  餘墨安靜地看著絢爛的晚霞。他說過,李颯只是他單純的伴。

  綠茵場外,兩排梧桐樹夾著不太寬的林蔭小道,桂陽牽著黃靈雀在林蔭小道上漫步。黃靈雀臉上掛滿幸福和期待。柳月快出獄了,她在等桂陽和柳月辦離婚手續。她又有些憂鬱,可惡的周婉儀依舊賴著沒走!

  兩對男女,在林蔭小道的盡頭越走越近,四張面孔逐漸清晰。

  看到李颯,桂陽無言地牽著黃靈雀快步離開。牽著繞指柔,回想過往,他感到不堪回首。看到桂陽,李颯默默地挽起餘墨趕緊走遠,挽著心上人,想起曾經,她創巨痛深。餘墨和黃靈雀瞥了眼彼此,形同陌路。

  畫展落幕的前一刻,江東聯大機械學院一位年輕時在東北參加過工業建設的榮休教授,才攢夠錢來買那幅超現實素描的工人合影。他說合影里有個人很像年輕時的自己。花不語把畫贈給了耄耋之年的榮休教授。

  在畫展落幕的體育館外,秦大川對花逢春說:「商人和畫家都是職業,您應當尊重花不語自主擇業的權利。何況,他現在是知名畫家!培養藝術家和哲學家,本就是你們這些先富起來的人義不不容辭的責任!」

  花逢春很羨慕秦大川的父親,能有秦大川這樣的兒子。再看看自己瘋瘋癲癲的兒子花不語,雙鬢泛白的花逢春滿心憂懼。他下決心回到東北拼命賺錢,給兒子在信託機構多存錢,免得自己進了棺材還帶著牽掛。

  看到被買走的畫,花不語痛哭流涕,就像別人買走了他的孩子!


  畫展過後,花不語的心緒越來越亂,他認為藝術作品存在的價值應該是被欣賞而不是被占有。畫展成了交易市場,畫展上的畫本質是待售的商品而不純是藝術品,他的創作其實是為投資者製作投資標的。但畫家作畫不是農民種糧食,畫如果不被購買,畫家不能靠吃畫生存。藝術品被少數人私藏就阻擋了多數人的審美,藝術品也就失去了藝術品的價值。

  繆論已經破繭成蝶,而花不語更加瘋癲,還在艱苦美學裡作繭自縛!既然無論是批量臨摹的工作,還是苦心孤詣的創作,都是在用畫筆和顏料製造商品,既是商品就得迎合市場,迎合市場就要以市場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標準為尺度,那作畫該叫創作還是製作?如果花不語不以自己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標準為尺度,那拿畫筆的人是花不語?還是別人的玩物?

  其實,花不語沒必要在這些問題上瞎糾結,他不賣畫也能生存。

  他的父親花逢春正為他創造財富。畫展過後,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經過花逢春的注資後,名稱已經變更為多米諾文化傳媒公司。繆論占股一成,秦大川占股三成,花逢春占股六成。註冊地也由赤烏遷到了東北,由大股東兼法人花逢春委託會計公司,代理多米諾的財務記帳和稅務申報。

  花逢春當然不是看好公司能被秦大川倒騰上市才投資,他是希望多米諾文化傳播公司能成為花不語美術作品的宣傳陣地和銷售渠道。

  為過往舉行完告別儀式,又舉辦了隆重葬禮,花不語已不再是那個時代的餘孽。但走出象牙塔,他發現自己與象牙塔外的時代又有了隔閡。

  他像個茫然的孩子,站在望星樓頂的閣樓里,望著窗外的世界。

  繆論說:「每一個活在時代里的人都是時代的參與者,都被歷史的滾滾洪流裹挾著前涌,走得比時代快的人在引領時代。活在當下,因沒有足夠的時間縱深可以回溯,人們也就不知道引領者的方向是對還是錯。也許,根本就沒有對和錯!每一條路,都有它不得不那麼跋涉的理由。」

  秦大川又接著補充:「雖然沒有對錯,但跟不上時代,人就會感覺到焦慮和孤獨。當人察覺時代走得比自己快時,就活在了時代邊緣。歷史上,所謂野蠻只是因為落後,所謂文明只是因為先進。先進的文明會把落後的野蠻驅趕到邊緣地帶!野蠻只能活在叢林、荒山和苦寒之地!」

  經過繆論和秦大川的開導,花不語發現時代更玄妙浩渺了,他茫然地站在玄妙浩渺的時空里。時代是時空的區間,是連續不斷的,時空無味無色無形,花不語很孤寂!在空寂的時空里上無扶手杆,下無踏腳板。

  花不語又清醒了!或是大癲似醒吧,他將自己與宇宙融為一體!

  上帝不可能憑空創造宇宙,必定有個參照物!上帝又先於宇宙而存在,所以參照物只能是上帝自己。《舊約》記載:「耶和華上帝在第六日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地上的塵土造出了一個人,往他鼻孔里吹了一口氣,有了靈人就活了,能說話,能行走,上帝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亞當。」

  盤古的左眼變成太陽,右眼變成月亮;頭髮和鬍鬚變成了夜空的星星;身體變成東西南北四極和三山五嶽;血液變成江河;牙齒和骨骼、骨髓變成地下的礦藏;皮膚和汗毛變成大地上的草木;汗水變成了雨露。

  無論是盤古的後裔,還是上帝的子民,花不語都是微觀的宇宙!

  花不語破繭成蝶了!宇宙就是時空!而他就是宇宙!他不需要扶手杆,也不需要踏腳板!大徹大悟的花不語又鑽進象牙塔探索艱苦美學了。

  花不語深刻地重新發現了世界之美!嬰兒清澈純真的眼神、雷雨季節里城市上空的閃電、白瓷杯里的茶葉……無不充滿美感讓人震撼。

  他的腦海里總是閃現著一個女人的身影,曾經的後媽何菇總是在他的夢裡出現。或許巨大的仇恨和解之後,會迸發出巨大的愛意作為彌補。

  何菇尋找愛情,從東北來到赤烏,日子有點拮据。因為兩個孩子跟花逢春沒有血緣關係,她離開東北時,也只帶走了屬於她的兩個孩子。

  她過慣了富足的日子,嫁給初戀劉仙棣後,自覺地調整起生活習慣來適應新的家庭,但她的調整進度偏慢,導致調整的幅度偏小。何菇能懂得體量劉仙棣帶著她和兩個孩子過日子很辛苦。但兩個還不太懂事的孩子,有時卻會在新買的舊兩居室里嘟著嘴抱怨,還是東北的爸爸好。

  兩個孩子不懂,新爸爸在赤烏的二手兩居室,在他倆成長的東北小城換套臨江的豪宅都綽綽有餘。盛夏時節,何菇在商場裡看中兩套不貴也不便宜的連衣裙,以為劉仙棣肯定會給她買,劉仙棣猶豫許久卻拒絕了。

  何菇自認已經收斂,都沒敢去品牌專區。再想想舊情復燃後的這些年,每次來赤烏跟他幽會時他都很大方,沒想到婚後這麼快就變了!她很心寒,竟隱隱泛起再次被他辜負的悲涼。爭吵時,兩個孩子都以為媽媽在被陌生的新爸爸欺負,忙攥著小拳頭撕咬劉仙棣,還說要回東北。人在爭吵時沒有理智,心寒的何菇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劉仙棣崩潰了,冒雨跑出商場後摔倒在了車流里,鮮血瞬間染紅了馬路,血淋淋的場面異常悽慘。

  仙棣生於關外漸衰之際,大小考試過關斬將,本碩連讀,家庭為供其讀書負債纍纍。畢業後通文史懂財經,正是東南繁盛之時。仙棣意氣風發隻身入關,背井離鄉獨闖嶺南,披星戴月數載還清負債,略有積蓄。

  先棣披堅執銳,殺入滬深兩市。或傾巢而出速戰速決,或鳴鑼收兵避退三舍,或堅壁清野死守險要。先棣運籌帷幄,戎馬倥傯。奈何滬深兩市風雲變幻,神鬼莫測,一時大意敗走白帝城。功虧一簣,毀於一旦。

  先棣痛定思痛,北上赤烏重整旗鼓,兢兢業業又數載。事業漸有起色,才迎還舊愛和寄養在花逢春家的孩子。仙棣創業未半,中道崩殂,奮鬥多年的最主要成果,就是有城市戶口,賦予了兩個孩子市民的身份。

  何菇帶著兩個孩子讀書,想做份全職工作都難抽身。新買的兩居室雖然貸款數額並不多,但總還得按月還款,況且何菇的收入也不多。

  窮困的何菇,首先想到的不是前夫花逢春,而是繼子花不語。

  花不語是何菇在赤烏僅有的熟人,還是她曾經的家人。貧窮有著強大的威力,它讓餘墨初入鬼城時不敢迷信,也給了何菇巨大的勇氣。

  何菇到鬼城求助花不語時,花不語只給了她不算多的資助。

  花不語不是吝嗇,他想分期資助,好跟何菇保持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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