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年的春節
2024-09-14 07:59:31
作者: 趙進生
大年三十那天,太清公司少部分員工總算如願以償地回去過年了,他們僅僅領到了一點回去的盤纏。但整個公司十幾個人中,還有大部分人留守在公司招待所值班,主要為了保護芮勇德的安全,以及應付公司有不測之事的發生。
不知誰家的萬響鞭炮已放響,預示著舊年已辭去,而新的一年即將開始。一炮引來了萬炮鳴,整個海島沸騰了。依山而建的各山莊內萬響齊放,回音不絕,臨海而修建的各花園式別墅內都放起了歡快吉祥,高亢激越的粵語音樂;街市上各種節日的裝扮分外嬌嬈奪目,到處呈現出一派歌舞昇平之景象。
冷時寒身穿一件深絳色的拉鏈衫,腳穿一雙蒙著灰塵的黑色皮鞋,頭微縮著獨自躑躅在街市上。他的這種形態與其他歡歌笑語的人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心存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在太清公司招待所的鐵門一打開,便將毫不猶豫地直衝進去。他邊踱著腳步,邊估計著,今天大年三十的中午飯,芮勇德一定會參加的。那時他一回來,冷時寒將拼著命也要跟芮勇德要一點回家的路費。
太清公司招待所臨街的那條街市並不太長,所有的大門都敞開著,唯獨太清公司招待所是鐵將軍把門。
冷時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從這鐵門邊走過了多少個來回,這期間,他曾用手幾次重重地拍打過門框,試探著裡面的反應。然而,他的這種試探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他失望了,也徹底地熄滅了那僅存的一點希望。
他的一雙眼早已變得灰濛濛的,有些睜不開。那街市上歡樂祥和的氣氛,對於冷時寒來說,已經不復存在。此時,他的腦海里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欲哭無淚的冷時寒,只能把這份酸楚深深地埋藏心裡。
中午十二點時,太清公司招待所七樓上,突然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聲,這使得已麻木心灰意冷的冷時寒,陡然間又振奮了一下精神,他引頸眺望。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上面的人頭在攢動,他怎麼努力也看不見上面任何一個人的面部,這使得他驟然間升起的一線希望又成了失望。冷時寒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癱了下去。
許久以後,冷時寒邁動了重似千斤的兩腳,向著街南面走去。他不知何時,是如何走到老鄉姜邦家的。
「又沒有要到?」姜邦望著垂頭喪氣的冷時寒問道。
「唉!」冷時寒長長地嘆息了一下,就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他看了一眼姜邦才說:「還要到什麼,連門都進不去。我操他芮勇德的祖宗!我盡心盡力地為他幹了那麼長時間,現在都過年了,他也不願意見我。」
「我早跟你說過,芮勇德這人的心比蛇蠍還毒。你就是不信,現在清楚了吧?」姜邦慢慢地站起身,對冷時寒說。
「我是看在老鄉的分上,才給他幫些忙,沒想到他竟是這種人。」冷時寒說完把頭埋進了懷裡。
「前些年我跟他合夥做機場工程,一下子被他吞掉一百多萬,就是因為太相信他了,才落到今天這地步的。」姜邦憤憤而談,接著他又對冷時寒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鬼迷心竅,他的工業城一開展就又上來為他干起了土石方工程,現在墊進去的幾十萬元又要不到了。唉!不講那麼多啦,我問你是回家,還是在這兒過年?」
一陣沉默以後,冷時寒還是沒有急於開口。他想,已經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好說的。如果說回家,不講今天正是大年三十,可又從哪兒找回家的路費?假如在姜邦這兒過年,給他帶來的麻煩也太多了。這麼長時間沒要到工資,吃住全在他們家,連零花錢也是用的他們家的。若在前些年,姜邦根本就不當一回事。然而,如今他已被芮勇德害得一貧如洗,今年的春節他還是跟朋友借的錢,這叫冷時寒怎麼開得了口!
姜邦見冷時寒半天也沒有回答,便扔了一支煙給他,而後自己也點燃了一支吸起來。
「家還是要回去的,你老婆如果說什麼,我打電話向他解釋。」姜邦眯著眼,吐了一口青煙,爾後對冷時寒勸道:「我這裡還有一千元,你先拿八百元回去,反正我們家的年貨已辦好,也不需要用太多的錢,其它事過完了年再說。好啦!聽我的,現在我們就喝兩杯,下午三點五十分有一班雙層臥鋪車回去,估計明天下午五點就能到家。」
冷時寒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大男人到了這等地步,任你有三頭六臂,也無能為力。他聽從了姜邦的安排,端杯的時候雖然手在顫抖,但他還是找准了方向,一仰脖子,就把滿滿一杯酒灌進了肚裡。
他沒有過多的語言,他太疲憊了,很需要一點酒力來振奮。
「今天不喝了,你還要趕車,路上要小心些。」姜邦用手擰緊了瓶蓋,對冷時寒關心地說。
「沒有事的,兩手空空,遇上強盜也不會出問題。」冷時寒的酒欲在膨脹。他此時的心靈需要慰藉:「再喝兩杯,算我對你真誠幫助的敬謝。」
「你我朋友一場,說這些鳥話幹嗎?」姜邦有些生氣地說。他眨動了一會兒眼又講:「好!就最後兩杯,也算我祝你一路順風。」
曹升接過電話,心裡不舒服半天。最後他還是無奈地踩著單車急急地到較遠的菜市場,去採購工地人員過年必需的食品。
傍晚的菜市場,顯得冷冷清清的,許多攤主已人去貨空。餘下的少部分商販,也在三三兩兩地收拾著貨物,準備回去過一年一度的春節。這大年三十的最後時刻,還能有多少人安心經營?
本來公司安排好了工地人員過年這幾天去招待所吃飯的,曹升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大年三十會變卦,這使他有點感到措手不及。身上的伙食費不多不說,這個年怎麼過,曹升也不知道怎麼安排。牛主任只是電話通知了一下,這實在是為難曹升了。
「我操他媽的,這幫烏龜王八蛋,到這個時候才通知,又不送錢來,這不是有意為難人嗎?」在菜場的大廳里,曹升望著空空如洗的各攤位,一股無名之火沖了上來。
曹升又想:「現在發火也沒有用,芮勇德不可能找得到,跟他聯繫也不可能。」前幾天曹升還真的高興了一陣,那天晚上,芮勇德親自開車到工地,詢問了一陣工地的情況以後,他叫工地的人員春節期間做好各項防患工作,並說春節期間吃飯時公司將派車特地接送他們,到時每人還會得到一個紅包。曹升滿指望這個年一定能過得愉快,而他萬萬沒料到,牛主任的一個電話通知,令他失望非常。
接電話的時候,牛主任告訴曹升,公司處在非常時期,本該這些天接他們吃飯的,因種種原因不能做到了,望他們工地人員顧全大局,理解老闆的難處。牛主任並告訴曹升直到目前為止,招待所鐵門處還有幾個討債的可疑人在轉悠,為了安全,就不再過來接他們吃飯了。
曹升一邊回憶著,一邊掏出僅有的一點伙食費,胡亂地購買了三四天的蔬菜及少得可憐的一點肉類,又匆匆地向工地趕去。
開晚飯的時候,在曹升的精心配製下,總算做了四五道菜上了桌,雖然算不上豐盛,但總比平時吃的要好得多。
小李和小全兩位留下守倉庫以後,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們對太清公司的一些情況已基本上有了一些了解。所以,他們在吃飯的時候,沒有發什麼牢騷,不過每個人的臉上卻浮現出了一些陰雲。大家一同喝了些酒,便草草地收了場。過後,他們兩人便去看一年一度的春節晚會演出。
直到十點鐘,顏梅琳才推著自行車回到了工地。
「累煞我了。」進得門來,顏梅琳就嚷開了:「這麼多飯菜,就我一個人做,他們打牌的打牌,吃瓜子看電視的看電視,沒有一個人提出說幫一下忙。」
「你做了這份事,又有什麼辦法呢?」曹升從顏梅琳手中接過自行車,憐惜般地說:「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能回來就算不錯,按牛主任說的應住在招待所。你不知道,招待所外面今天有好多要債的,鐵門關著不准任何人進出,你說我有什麼辦法。」顏梅琳咕嘟喝了一大口水,接著又向曹升敘說起來:「回來的時候,我跟大郭說了一大堆好話,他才肯把大門打開,我就像賊似的,迅速地鑽了出來。」
顏梅琳說著,自己也感到好笑起來。
「其實,這個時候還有誰在,他們做得這樣神秘兮兮的,也不怕人家笑話。」
「你一人出來,不怕被別人當人質綁架去嗎?」坐在一旁看著電視的小李接過顏梅琳的話,笑著開起了玩笑。
「我才不怕呢!一個打工的,與人無仇無怨,綁架我有何用?」顏梅琳邊說邊衝著曹升叫道:「別看電視了,我們快到兒子那裡去。」
二十分鐘不到,曹升他們就趕到了顏梅琳的姐姐家,她姐夫還在喝著酒。
「等了你們好半天,也不見過來,就邊吃邊等。」顏梅琳的姐姐嘮叨著:「怎麼到現在才來?」
曹升又喝起了酒,一邊喝一邊閒談,直到新年的鐘聲敲響,外面的鞭炮再一次轟鳴,曹升才慢悠悠地站起,用略帶僵硬的舌頭喊道:「兒子,走!跟老爸到工地過年去。」
外面的世界如何熱鬧,多麼地精彩,此刻對曹升來說,他已不太知道了。然而,有一點是清楚的,他把兒子曹燦帶回了工地,他們一家在這打工的歲月里,新春來臨之際,實實在在地團圓了。
一年多來的艱辛,在這大年三十晚上的酒力催化下,曹升得到了暫時的慰藉,他開始沉沉地睡去。
曹升夢回家鄉,雖然他已不是那個多夢季節的人,但對一個遠離家鄉,在異地過春節的人來說,產生一種夢境,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他記得臨行時對朋友說過的話:這次出去,決不是一時的衝動。一方面是走出去見識一下,鍛鍊一番;另一方面主要的是培養小孩,讓他早一點見些世面。因為我們這裡畢竟是一個小鎮。出去以後難免苦累,自己將拼力擔當,毫無怨言。
然而,一年下來,艱辛的勞作,這並沒有使曹升感到疲憊,真正讓他感到艱辛的是心力的憔悴。這是曹升在來南方這片土地之前沒有料想到的事。
南方的確是一片熱土。曹升想:對於沒有學歷和專業特長的人來說,這片熱土又無疑比冰凍土地的季節還寒冷。一年下來,曹升已深深地體會到這一點,若想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是何等的艱難。
……曹升扛著行李,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鄉。因為他的空空而歸,他見到的都是一些怪異的目光。連曾經在他出門時,說過你不管混得好壞,我們以後一直做友好相處的朋友。如今見到他沒混出個名堂來,也遠遠躲開了他。曹升的心寒透了。
當曹升醒來的時候,外面到處已灑滿了金色的陽光,新年的第一天在陽光燦爛的天氣里開始了。而昨夜的一切,給他留下的只是一點淡淡的記憶而已。他並沒有回故鄉,他仍站在這南方的土地上。但他想,他終究將回故鄉,如果真的空空而歸,又真的會像夢裡能見到那麼多怪異的目光嗎?曹升已不敢往下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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