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09-14 14:45:56 作者: 彭友懷
  入秋,別人都穿了秋褲,黃大奎還穿個大褲衩子。這幾年,他身體發胖得厲害,比改革開放前重了五十多斤,體重二百四五,走路都費勁,總是熱。

  他身體靠著轉椅,一雙腿搭在辦公桌上半截,手裡拿著報紙,看著也是沒看,眼睛開始還懶懶地睜著,終於挺不住閉上了,嘴裡噴噗,鼻子打呼嚕,就這樣睡著了,看上去睡得難受,這已經是他日久養成的習慣。

  「喂,黃大奎,昨晚上淘氣了,怎麼大白天睡覺?」賈中貴打笑,晃動著轉椅。

  「呵呵,是賈書記,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坐,快坐。」賈中貴的突然到來,讓黃大奎很吃驚。

  「怎麼,昨晚嫂子沒讓你睡覺?」賈中貴仍然開玩笑,說著打趣的話。

  「哪裡,你瞅我這大砣子,二三百斤重,哪個女人不害怕,其實怎麼樣,是嚇唬人的,叫用處沒有。我麼,得了饞懶病了,醒了餓,飽了困,血糖又高,成廢人了。」

  黃大奎說著喊了一聲:「劉,拿兩瓶飲料來。賈書記,這東西你也要常喝,槐花城酒業集團產的槐花飲料不錯,我喝了血糖能降下來。」

  賈中貴喝著飲料,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著黃大奎,想著昨天晚上王芳把他比做黃大奎,心中暗怕。他也沒說話,把黃大奎瞅得直愣。

  「賈書記,有事嗎,是不是找我談話?知道了,我呢,早也準備好了,占著茅坑不拉屎,照說也早該讓位了。可是?唉……你就直說吧,我有心理準備,承受得了,讓我退我就退,一切聽從黨安排。」

  「哪裡話,你黃大奎,怎麼也是槐花城元老,沒功勞還有苦勞。倒是我這個做書記的工作不到位,你的幹部入編問題我也有責任。今兒個來,就是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得儘快解決,日後生活也好有個保障。」

  幾句話,說得黃大奎幾乎流淚:「賈書記,謝謝你,百忙之中還能想起我。」

  「干工作嘛,事情需要捋順,還哪部門卡殼?」賈中貴顯得很關切。

  「我到區政府去了幾回,哪個部門都走了,亂推葫蘆車,說得到省里批,讓我去活動活動。我的天,我一個莊稼耙子,認識誰?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厚道慣了,懶得和誰說小話,要活動,還得這個。」黃大奎兩個手指捏一起捻著,打了一個哈欠,眼角里擠出睏倦的淚珠,軟綿綿地接著說,「我這個人拙嘴笨腮,弄不好偷雞不成蝕把米。」

  賈中貴看著黃大奎的樣子,不覺得給自己一個震驚。虧得芳兒昨晚指點,否則自己要步起黃大奎後塵,懶惰下去,多麼可怕的一堆廢肉。

  黃大奎仍然發著牢騷:「唉,現在的世道就是變得灰暗了,動不動就是錢,錢錢錢!上趟廁所都要錢,毛主席活著那會兒,哪有這種怪事!」

  「哎,大奎,話不能這麼說,改革開放嗎,從過去那麼貧窮,做夢似的就富起來了,難免會出現些問題。就說現在,讓你掏個十萬二十萬的,也能拿得出來,以前那個時候行麼?吃點東西都得算計,三塊五塊錢也未可見有。」

  「賈書記,我這兩下子你也知道,到外邊踢不開,你就給哥拿個點子,我這邊聽你的。」

  賈中貴手敲著桌子,眼睛向上看,坐那裡尋思了一會,不緊不慢地說:「論理兒你轉入正式編,那是理所當然的,誰也說不出個不字,可是,唉!」

  「賈書記我明白,現在辦事,拉屎撒尿都要錢了,旁的能白了白嗎?你就給我辦,多錢我扛著,辦好辦賴我無地埋怨。」

  「我說,你別老提錢不錢的,不一定像你想像的那樣,我看這麼的,該拜的我去疏通,先給你調轉上去,對上邊好交代,完了再退下來還坐你這位子或者就是退休,編制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到那時候退下來了,養個花種個草,就是沒事看螞蟻上樹心裡頭也平和是不是。」

  黃大奎一聽,心裡暗暗贊成,看人家當官擺弄這事兒,難怪當書記,有一套辦法。

  「你就看著辦,辦好辦賴,就是辦不下來,你對我這份情我也領了。」

  此刻黃大奎似乎連困意也被趕走了,從沒有過的精神,肥胖的體重也好像減輕了許多,原來不知道,精神這東西也會疲憊,使人不能振作。

  賈中貴的到來像丸良藥,催得他整個身體、每一個部位都活躍起來。回想起賈中貴,以前在自己的印象中虛假得很,整個言語全是些官腔套話,雷聲大雨點小,說到辦不到,說過的話日後早忘到腦後邊去。看來所有的人,除自己之外,大都在進步。他今天才徹底認識到,老賈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官。至於錢,也別撰出銅水來不撒手,捨得捨得,捨出去才能得到。自己這一身囊膪肉,三兩年又不能死,有個十萬八萬的好夠幹什麼,再榆木腦袋也得開點竅,別像個死腚根子似的,裝傻玩苶一毛不拔,叫人瞧咱狗食,誰還會為你辦事。

  第八天頭上,賈中貴來了電話:「老黃,你的事辦差不多了,準備調你到政府社經辦當主任,待批。你就在家裡做好準備吧,很快。」

  「啊,什麼?『射精辦』,射精辦是幹什麼的?……」對方電話已經掛掉了。

  黃大奎不但不明白社經辦是幹什麼的,還不很太明白待批的深刻含義,不過他仍然很是興奮,管它是「射」什麼「精辦」,看來,眼下自己的老保待遇總算有了眉目,這事辦成了還得多虧賈書記。

  此時,黃大奎在骨子裡頭也完全信服了自己,這做人麼,還得實實在在,官場上你爭我斗,有什麼意思,就不如躲個清閒,厚厚道道地做人,有什麼好事也會有人想到。一琢磨到老實厚道,他就又困了,是啊,有福不用忙,無福跑斷腸,不一會他手中的報紙又滑落到地下去,睡著了。

  往後許多日子始終沒音信,再沒聽到關於他黃大奎轉正的事,逐漸的逼著他清醒,直到把覺癮都弄沒有了,體重下去了好幾斤,他突然琢磨出來了,自己不開事,敲門還得用塊磚頭吧,死腚根子!他在暗罵著自己。

  也許碰巧,小氣人始終能想起捨去的那把米,錢是硬頭貨,捨不得往出拿呀!

  還沒給他多少後悔的時間,黃大奎睡著後報紙剛剛滑落到地上,賈書記秘書就來了。


  「黃書記,請把這張表填上。」段秘書把一份文件遞過來說:「審批報告有了眉目,不過?」

  黃大奎被驚醒,他心裡明白,接過去話說:「是不是還需要打點。」說完這話他就立刻後悔,為什麼要說出一個『還』字呢?很顯然把那些不可告人的話柄透露出來,他捧著自己的大肚子覺著裡邊被噎著了似的難受。

  「你看我拙嘴笨舌的,學得連話都不會說,這麼的,只管幫我跑,差一不二的你做主,錢的事我擎著。」

  「黃書記,提干轉正,您沒有充分理由,又沒什麼文憑,只是拿老村幹部做藉口,這現象全國多得是,也沒個相關政策,可辦可不辦。」

  「你就說吧,得多錢?」黃大奎較真兒。

  段秘書沒說話,伸出兩個指頭。

  「兩萬。」黃大奎沒在乎。

  段秘書搖頭,輕聲說:「得二十個。」

  「二十萬?」黃大奎愣住了,我的天媽,這個數撅去了我的老家底。

  「黃書記,您呢,也不必擔心,這個錢,可以劃。」段秘書解釋著。

  「劃,怎個劃法?」黃大奎不明白,問。

  「賈書記交代過,無論如何,得把您這事給辦妥了,這也是考驗我們下面當幹部的能力。我想,這麼辦,我呢,正負責老幹部文化宮裝修設施工作,您呢,居委會說了算,出點錢裝臉,順便就把您這塊開銷帶出來了,一舉三借拐。」

  「這個,合適麼?」黃大奎有些遲疑。

  「正大光明的事,不犯錯誤又體面,有什麼合適不合適。誰不知道你們寨外居民委,最富裕,有錢,還不是您的功績,管理得好,錢把得牢,工作幹得好。」

  「我是說,把錢花在我身上,是不是有點那個……」黃大奎還在扭不過彎。


  「哎,你這個人呢,都是為了黨的工作,又不是往自己兜里揣,我只是指個路徑,怎麼著,你自己拿準。」段秘書說完做出要走的樣子。

  「哎,別走啊,我不是在考慮嗎,總計得多少錢?」黃大奎有些著急。

  此時,段秘書伸出個巴掌,黃大奎雙手摸拿著自己的大腦袋,思量了好半天才說:「也罷。王會計,你過來一下。」

  外間走過來一位年輕的小姑娘,黃大奎引見:「這位,區委秘書小段。你呢,給開張五十萬元支票,區委老幹部之家裝修,就算我們贊助。」

  新來工作的小會計打了個奔兒,心裡說,黃書記可從來沒這麼大方過。

  通過黃大奎這件事,賈中貴吸取了不少經驗。就是,改革嗎,就要觸目驚心,干好的升,不好的降,幹部隊伍沒點朝氣怎麼行,要干,就得大刀闊斧!

  午夜,不夜之地,槐花城仍然是一派繁榮,大街小巷籠罩在燈紅酒綠的祥和之中。

  各路人馬大出擊,公安局長辦公室里剛剛肅靜,洪福貴在樓裡邊,望著窗外夜景,陷入沉思。

  一道聖旨,像把錘子,敲擊了他一下。賈中貴從沒插手過他這邊的事,今天怎麼了?簡直就是命令:「色情活動猖獗,重點天河商業街」。

  笑話!天大的笑話。洪福貴搖著頭嘟囔,不過眉頭緊鎖,思緒繁雜。

  夜空里傳出警車的共鳴聲,洪福貴心裡明白,突然襲擊,任何人沒有防備,說不上哪方遭難。

  連洪福貴也沒曾想,這次行動賈中貴會親臨現場,親自部署指揮。

  天河邊上,一條南北馬路,十里長街,買賣一家挨一家。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裡的生意由經營旅遊商品,偷偷地改換了行當,變成紅燈區。

  賈中貴在街道居委會辦公室里親自坐鎮。由武警部隊配合公安局,封鎖了所有路口。大約兩個多小時,有百八十人,男男女女,被押到居委會來,其中就有魏會長一個,這一條街的負責人,他是個生意精,跟祥子不錯。

  「魏會長,怎麼搞的?在這裡開上窯子了!」賈書記語氣很重。

  魏會長低下頭,無話可說。

  「歪風邪氣,胡作非為。我們這裡不能任用你這樣的領導幹部,就地免職!」

  沒有任何人說話的餘地,賈中貴很是生氣的樣子,摔掉了桌子上的電話簿,拂袖而去。

  當場罷官,賈書記這一招得說厲害,殺一儆百,哪個當官的不害怕?轟動不小。

  過去拿賈書記官沒當回大事,不過是個假大空,說到做不到,做事不認真箇人,現在不行了,賈書記真金沒露相。這一回就讓許多人都有了警覺,要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就得仔細掂量掂量,哪頭輕哪頭重,怎樣才能坐得穩……

  省里,槐花城特區在這兒開設的槐花賓館。段秘書拎著給賈書記更換的服裝袋兒走進來。不久前段秘書被提升人事局長,他總跟隨領導身邊,知道賈官從來不穿過水的內衣,習慣了,再忙也出去給買回來。

  「小段,馬副省長那如何打點?這人,不吃錢,不收禮,總那麼一本正經。」

  「您就放心吧,我知道底細,他老婆是個有信仰的人,不信神不信鬼,就是特別崇拜毛主席,天天燒香磕頭,把毛主席當了神仙拜,我就給她買了個金像送去,省長大人也管不得她尊敬毛主席。」聽段局長這麼一說,這回老賈放心了。

  賈中貴特欣賞段秘書,這人心細,辦事周到,儘管當了局長,辦點重要事,還得把他帶出來。此次來省城,事辦得挺順利,賈中貴心裡知足,沾特區的光,似乎政策也不一樣,賈中貴走到哪兒,大都被人多看重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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