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山南農業西區，有個叫喬瘸子的外鄉人，槐花城剛成為特區他就搬來了。

  這個人，一條腿長另一條腿短，拄個單拐，走起路來，像跳舞似的短腿在空中劃圈，長腿踩地下顫悠，搖晃好半天才走出一步。

  他長得又難看，個比正常人矮，下身短上身大，一張扁臉上長滿麻子，像個老茄種讓雞啄了一般。

  他光棍一人，搬到槐花城在火車站前掌鞋，開始還行，一天掙個三塊五塊的。可是後來，掌鞋的人越來越少，穿新鞋穿皮鞋，穿名牌皮鞋的人越來越多。

  槐花城富裕了，把掌破鞋的給擠沒生意做，逼寡婦出門。喬瘸子無奈心裡煩！靠房牆唱黃花：

  「八月也是里呀，八月十五啊，小寡婦在房中擔憂愁，誰給我……」

  喬瘸子這個人，沒出奇的地方，但嗓兒不錯。唱著寡婦難，有聲有色，像自己經歷過似的，動了真感情，唱著唱著眼淚出來，麻坑裡掛水珠怪可憐。

  真有一位女同胞，聽著唱歌聲音才過來掌鞋，胳膊里夾著個鞋盒子。

  那是一雙新皮鞋，咖啡色半高跟。顧客要求，在鞋跟上粘一層牛筋掌。

  喬瘸子擦去眼淚，無意間瞟一眼坐在他對面的女士，哎呀媽呀！他不由得心裡一個顫動，肌肉都好像在收縮，一時間不知為什麼自己便亂了陣腳。

  其實那女人長得也不算過分漂亮，一張方圓的臉兒，五號頭，薄薄的嘴唇，只是膚色讓人注目，特白，乾乾淨淨的白，真真切切的白，水汪汪的白！他從沒看過這麼適稱的膚色。也許是因為她那黑豆豆的眼底深處，掩藏著那麼一種讓人猜不透的憂傷，反正不知怎的，這女人像有特殊的魔力，喬瘸子連粘鞋的那雙手都不會動彈了。

  他拿過膠水盒，知道這雙鞋很貴重，儘管加大小心，手還是哆嗦，偏巧就出差錯，一滴膠水灘在鞋面上。這怎麼得了？趕緊抹掉，結果越抹越烏，把原來的亮光都給擦掉了，像乾巴上了一灘鼻涕，看上去就很不雅觀。

  喬瘸子急冒汗了，歉疚說：「不行不行，擦不亮我給你買雙新的。」

  「得了吧你，買得起嗎？兩千七百塊。」白面夫人沒好聲色地說。

  「啊！」這鞋太貴了，把喬瘸子嚇一跳，這麼貴？哎呀呀，這可如何是好！一雙鞋夠我三年掙的！

  喬瘸子正急得沒招沒落，不知怎的是好，就見那女人也沒言語，穿著喬瘸子的鞋趿拉，快步向廣場對面精品商城走去了。

  一個星期，沒看見喬瘸子來掌鞋，他花兩天時間，大瘸大點，一走三搖晃，跑遍了整個槐花城。買了半兜子鞋油、上光蠟、拋光液，全是名牌，進口貨。又買了一雙男式咖啡色皮鞋，回家就做起擦鞋的實驗來，一定要把鞋擦亮了才肯罷休。怕做不好，先豁出來那雙廉價皮鞋。

  多少天后，喬瘸子老地方又來擺攤的時候，鞋架上多了兩雙皮鞋，好傢夥這個亮啊，說得玄乎點，那亮得能照進人去，太陽光一晃刺眼睛。他在等那女人來取鞋，這麼貴重的東西，她一定會來取的。

  左等不見右等不來，掛在鞋架上的兩雙皮鞋卻起到了廣告作用，給喬瘸子帶來了賺錢的商機，趕來擦皮鞋的人越來越多。

  喬瘸子哪裡知道價錢，這行當誰也沒幹過，乾脆給多錢是多錢，憑心賞。

  這個辦法漂亮，來擦皮鞋的人，有幾個是農民？有幾個沒錢的！擦，只管把鞋擦好，擦得倍兒亮，擦得反光，擦得蒼蠅落上能掰掉胯胯。

  「擦皮鞋，擦皮鞋，今天我喬瘸子來擦皮鞋，不滿意不要錢，擦好了隨您便賞。」

  經營方式叫人信賴，來擦鞋的人越來越多，值一塊給五塊，高興了賞十元。

  喬瘸子長得不好看，心靈手巧嘴會說，鞋擦得好。高興了或者心情不好，都能哼出各樣情趣的小調。男人時不時能想起他來，女人們也不嫌他長得醜，正如那句話說的，男才女貌。這邊擦皮鞋，也願意多看他幾眼，多和他聊幾句。嘻嘻哈哈，開了心鞋擦倍兒亮。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有小半年過去。喬瘸子擦皮鞋擦得開心，掙錢呢，高興，他說話一出口全是幽默，逗得大姑娘小媳婦笑得前仰後合。

  忙得正歡，無意抬眼看時，不禁把喬瘸子嚇了一跳，手立刻又不聽使喚了，慌忙站了起來，一條短腿直晃悠，連說話也不流利了。

  「啊，啊，白，白姑娘，你可來了。」乾巴巴的話，一點也不顯得幽默。

  「我不姓白，就叫我蘇萍好了。」對面的女士很平和地回答，顯然沒看出喬瘸子的心裡變化。

  「蘇平，蘇平這個名字好，舒舒服服，平平安安。你可讓我久等了，腿都坐短了一截，臉也曬出了麻子。」他顯出一副很滑稽的模樣。說著，喬瘸子拿起那雙擦得特亮的皮鞋，舉過頭頂，放大聲說：「請大家讓一讓，稍安勿躁。大家看見了嗎，就是這雙鞋，看見沒？給我帶來財運，晚上睡覺就把它供在我頭置上，蘇平姑娘，算我遇見貴人了。給，您的鞋，拿去，看看怎麼樣，不滿意這回我給你買雙新的。」

  蘇萍拿過鞋，是自己的那一雙，和腳上穿的一模一樣。不過它怎麼這麼亮！把自己腳上穿的這一雙比得像舊的似的。這瘸子，還真有兩下子，竟然有如此好的擦鞋手藝。

  「蘇平姑娘，就是這雙鞋啟發了我，指引我走上了擦鞋這一條路。這麼的，先前我掙的錢，我喬麻子說話算數，有你一半，往後掙的錢還有你一半，永遠有你一半。」

  「得得得，你掙那倆錢兒，還留你自己花吧，和我沒有半毛錢關係。」

  「不行不行，我的就是你的，我掙的錢就是要給你花，不對不對，我掙的錢，就是從你這雙鞋上受到的啟發，就得給你花。」

  喬瘸子有點黏糊勁，蘇萍一時間也說不清，人家也沒有壞意，更不好和一個殘疾人說不在行的話。

  「這麼的，鞋我穿走，腳上這一雙你再給我擦了，就算我們倆扯平。」說著蘇萍換上鞋，站起身來走了，把喬瘸子的一片好心情給撂那裡了。

  擦鞋的女人們也不舒服，有蘇萍在這兒，把她們都顯成黑人了，這女人多少還有點傲氣。

  蘇萍一走，在場的人話就都來了：「喂，喬瘸子，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了。」一個胖女人逗著笑話說。

  「哪裡哪裡，我敢嗎，武大郎是怎麼死的，那是我同學。」喬瘸子邊說著，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勁，雙手抻起塊大絨布，嚓嚓嚓，甩開膀子給鞋拋光。

  「喂喂，別瞎說啊，嘴上最好上把鎖，知道那女人是誰嗎，我們特區賈書記夫人。」

  「賈書記怎的，真書記又怎麼樣，現在不是頭些年了，國家領導也說得，言論自由。」

  「你們還不知道吧，說不上是誰夫人呢，要離婚，賈官和老相好的扯上了。」胖女人神秘地說。

  「那就給喬瘸子，知冷知熱，這爺們多有才。」大傢伙願拿喬瘸子開心。

  「喂，別拿我開涮啊，影響擦鞋質量。」喬瘸子仍然是跟來擦鞋的婦女們半開著玩笑。

  「不，就給他，明個大夥給圈攏圈攏，多美言幾句，非喬麻子不嫁。」

  「哈哈哈，哈哈……」

  喬瘸子哪裡能滿足現狀，蘇萍再一次來取鞋時，他順口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論幹事業，槐花城沒人能比得上祥子，但是，論女配夫，量牛使車，人能做到儘自己最大努力就好，我雖然是個殘疾人，也想幹些力所能及的事，就想……」

  喬瘸子說出自己的想法，只是說一說而已，沒想到蘇萍慷慨，大力支持：「有困難吱聲，差一不二的我幫你。」她倒覺得，在喬瘸子這兒呆一會兒挺開心。

  喬瘸子真就辦了手續，租了個門市房，開起了擦皮鞋公司。現如今什麼公司都有，擦皮鞋也能擦出個公司來。

  喬瘸子發財了，買了台轎車，上下班坐桑塔納車，用不著拄拐劃圈，下車有輪椅，後邊一個小丫頭推著，比他小二十多。據說是外地來打工的，硬要給他做老婆，只差喬瘸子點頭同意，一句話拍板。這人啊，真是一俊遮百丑，有了錢麻子臉也好看。

  殘疾人都能找到生活出路，何況四肢健全的人？喬瘸子發財是件好事，但也起負面作用。

  山南農業區不少百姓，見喬瘸子轎車來轎車去。又有小丫頭陪護，一定是發大財了。認真好信的瞄到城裡來看個究竟，我的媽呀，真是擦皮鞋掙的錢！

  趕緊吧，還土裡刨食幹什麼？到鬧市區擦皮鞋！利手利腳還趕不上他個悠蕩腿兒。結果來一個發一個，一個跟著一個學，站前那一條馬路，成了擦皮鞋一條街，雖說人多掙不多錢，但總比種地強上好幾倍。

  這下子壞事了，山南農業區，大片土地沒人種，都來和喬瘸子搶飯碗子。

  喬瘸子不著急不上火，帶動一方人，大家混碗飯吃，擦鞋這買賣又不可能申請專利。不過喬瘸子他心中有數，仍然還有奮鬥目標，不久在甸南區郊外大馬路旁，又買了一塊荒地，蓋房子修大院，有人問他幹什麼？

  「擦呀，我只會擦，別的我還能幹什麼。」喬瘸子表現出非常自信的態度。

  許多人都嚇了一跳，摸不著頭腦，這瘸子恐怕是瘋了，得了痴業症，擦皮鞋這麼多，他還要大幹，而且跑到荒郊野外，他就那麼自信？哪個人會跑這麼遠，特意來找他擦皮鞋！看起來這人，錢大了也會燒出火蒙，不知道怎麼折騰，這回有他黃花曲唱，非賠個底朝天不可。

  喬瘸子沒那麼想，他處處以大名鼎鼎的祥子做自己的標榜和偶像。祥子想當初不也是一窮二白嗎，不也是傻乎乎承包了荒草甸子，現在怎麼樣？人家發達了，槐花寨變成了槐花城，哪個人不跟著沾光！

  喬瘸子真就在逐步實施著自己的計劃，院門口大牌子戳出來，帶夜光燈的，耀眼奪目。人們才知道。是擦，但不是擦鞋，是擦車，給汽車美容。

  大牌子上寫得分明：槐花城汽車美容院。新鮮，這瘸子鬼點子真多，就能幹新鮮事。

  這買賣能行嗎？多少人都在懷疑。這年頭女人有美容的，如今男人也有美容的，老頭老太太，也有到美容院去抽褶皺，把老臉皺紋抻開，上光打蠟，抹一層護膚膏，嚓嚓嚓，擦！把一張老臉弄得油光錚亮，這都有情可原，人嘛，好美之心人人有，可汽車，汽車還需要美容嗎？

  天知道，這世道真的發生了徹底的改觀，就是和先前不一樣。喬瘸子汽車美容院，從開張那天起生意就火爆，前來給自己坐騎美容的絡繹不絕。

  沖沖沖，洗洗洗，擦擦擦，拋光打蠟搽胭抹粉兒，好幾十人忙活，燈火通明，晝夜不停，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誰知道掙不掙錢？不久大家送喬瘸子個綽號：「瘸祥子」。

  槐花城這兒，只要你心裡想到，著手去做，那錢就如同流水一般往你兜里淌，兜小了給你撐破了。

  但可是，在槐花城，人要是不怎么正經，把握不住自己，那你就忙吧，吃喝玩樂，花街柳巷，沾花惹草，花花世界，管什麼玩的都有。

  霍大肚子，就那個祥子的同學，工程公司老闆。家裡邊玩膩了，特意去趟美國，要不是肚子太大，身體檢查沒合格，真要坐宇宙飛船到太空走一圈。沒錢想也不敢想。槐花城，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大家有錢，好人壞人都有錢，喬瘸子都發成那樣，何況四肢健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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