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09-14 14:47:21
作者: 彭友懷
冬底,祥子被放出來了。陳小青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祥子是無罪的,胡浩所說的不符合事實,而且胡浩的記憶經過治療很快會好起來。
大地上覆蓋一層白白的雪,祥子走遍了所有的土地,土地是無罪的,它在沉靜的白雪下面冬眠著,然而他的股份農業,他的農業產業化,看上去已經蕩然無存。
他還不死心,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只要有人在,一切都可以從來。
從地里走出來,來到他組建起來的公司,已經很是蕭條了。斜對面的白宮也是異樣的靜悄悄,廣場上的雪也像公司里的地面,依然沒有幾個腳印,竣工大典已完畢,為什麼機關幹部都沒有搬來?
祥子站在院落中茫然地呆望著,公司裡邊也用不著進去了,情況已經告訴他裡邊沒有人。
到銀行里去看看,只要有錢,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他這樣抱有一線希望地想著。
銀行幾乎還和往常差不多,進進出出的人不少,認識的人不少,但是祥子終於從那些射過來的目光中,看出了人們的冷淡和異樣的驚疑的眼神,似乎在問:他怎麼出來了?
但是說話還是照常的,只是缺乏先前的那麼一種真摯和熱情。不要去管他,做自己的事,日久見人心。祥子本來就沒在乎,他在心裡給自己打足勇氣。
然而,當祥子查清了帳目上的情況,他的心差不多涼掉了大半。戶頭上屬於他的錢,只剩下三百六十萬。
祥子懊惱,泄氣了,他徹底的泄氣了,帳戶上的這麼一點錢兒,別說乾股份農業,搞什麼所謂的農業產業化,就是開一個小工廠恐怕也不夠!祥子非常懊惱,能夠支持他的一點希望之火,連亮兒也看不見了。他的過去的那種久別的脾氣又上來,他的內心中在上火,心裡在燃燒。
索性都沒了,就讓它們都去吧。此時他的臉色很難看,說不明白的恐怖。
「能把電腦借給我用一下嗎?」好在裡邊的辦事員和祥子先前都熟。
戴眼鏡的女員工不由一愣,她曾經在聞傑手下工作,一向崇拜聞傑的一個員工。
「姐夫,你要做什麼?進裡邊來吧,正好這裡邊還有一台閒著的電腦。」
「那好,這樣吧,求你先給我開一個股市帳戶。」沒人知道祥子要幹什麼。
「什麼,現在股民們賺到錢的可不多,差不多都賠!」女員工向祥子解釋。
祥子沒有吱聲,仍帶著賭氣的情緒,他的行動幾乎不受大腦控制,只管做自己的事。
祥子不會玩股票,也從來沒玩過股票。更不是要炒股,他在生自己的氣。
翻開電腦網頁菜單,上面出現密密麻麻的控股公司,他從頭上來,從第一個開始,凡是開盤的,能買到股票的,他都向里輸入錢。二一添作五,都那麼些。
哪有這麼炒股的?不一會兒,三百六十萬塊錢,分十八家都匯了出去,最後他的帳戶空空。
祥子像卸下了所有的包袱,長出了一口氣,倍感輕鬆,心裡罵到:干吧,這回再讓你干,不知道好歹的東西,這一回,錢的邊兒你也別想撈到!原來,祥子在為自己沒幹好股份農業而賭氣,其實他此刻已經心灰意冷。
沒出銀行大門,祥子就有點後悔,這是幹什麼,和誰賭氣呢?連坐車、上趟廁所的錢也沒留!萬一我還能借著錢,繼續乾股份農業!顯然,他的心還沒有徹底死淨,還有死灰復燃的意思,還有不服氣的想要奮戰下去的微弱的念頭。
說什麼後悔已經晚了,去他的,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吃不上飯的時候也有!人別過於追求完美,有的時候心想得像一朵花,事實得到的結果就全不是那個樣。難得糊塗,祥子心裡在安慰著自己,但有時候也非常矛盾著、鬥爭著,像兩個人在打嘴仗。
祥子先來到古廟文物局,管得怎麼的得先去看看陳小青。林大賀告訴他,陳小青為了他的事,臉上吃了不少熱的,遭受了許多冷眼,不是她絕不灰心查證,說不上他現在還在監獄裡邊押著。人家和我是什麼關係?從認識那天就不欠我的,全在因為我吃虧。去看一看她,哪怕是說兩句道謝的話也好,自己心裡也舒服。
文物局,祥子只見到麻子館長。「你找陳局長?來晚了,她已經走了,回家休假,休長假,少說也得一年半載的。祥子啊,不是我說你,你可把人家給糟踐稀了……」
祥子走出文物局,無地自容,麻子館長在後邊還在講什麼,他全沒聽見,聽不下去,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悔愧,覺得還不如打自己兩巴掌好受。
到精神病院去看聞傑。瘋了怎麼的,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祥子把人逼瘋了,唉!我這一生,該造了多少孽!
醫院裡靜悄悄的,沒有以前的喊叫唱黃花的調兒,聞傑住的病房門大敞著,床空著,比以前乾淨,雪白的床單,被疊得整齊,卻不見聞傑的蹤影。
女大夫走過來:「祥子,你出來了?晚了!誰知道她會偷吃安眠藥,而且吃了那麼多,一覺就睡過去了!因為這事,看護她的小護士被停職查辦,如果她家人要追究,小護士就麻煩了,還得去打罪!」
祥子的頭嗡傢伙脹多大:「人呢,她人在哪裡,她不會死的!聞傑絕不會死!」
「聞傑的骨灰放在寄古院,她死大概也有一個月有餘,早已經火化了。」
火化!祥子此時也像被火化了,兩腿蹬直雙眼冒金星,他絕不會相信這樣的事實。
祥子不知道怎麼回的家,也不知道怎麼躺在床上的。兄弟姊妹來看他,老爹老媽來看他,他瞪倆眼睛不知道。
酒廠老闆兩口子來看他,程野為喚起祥子先前的激情,保證由他負責,向各公司企業商戶酬錢,重新再搞股份農業,一定要在槐花城把農業產業化搞出名堂來。
可泥石礦的王碩仍然還是先前的性格,向來言語很生硬,有話直說,直傷到疼處。
「借錢可以,一個億,兩個億,五個億不少了吧!可要搞起來產業化農業,不是十個億八個億能做成的事情!需要足夠的資金,它涉及一個系統的產業鏈,還有國家政策、人們思想的根本轉變,否則,絕不會成功。」
大家都是好意,祥子心裡明白,王碩說得在理,一切不切合實際的行動,都屬於蠻幹,最終都會導致失敗,理智告訴他再不要感情用事了。
但是最起碼還得活著,祥子嘗試著去開計程車,就用他那台老上海。
古董車,照說會有生意的,加上他的過去的聲威,工商稅務絕不會找他的麻煩。
但是,世人在這一點上,還是把他當作槐花城最大的老闆,哪裡磨得開坐他的車受用,結果不是一下子就出手甩幾千給他,就是白坐車,或者乾脆躲得遠一點。看來祥子這個在槐花城的大人物,要想做起自己的小生意,那是不現實的,幾乎對他而言不可能。
這時候祥子才發現,人窮的時候向富裕起步,是有很多方便的,但從富里墜落,再起步就有許多條路已經封死了,管你有天大的不要臉,也豁不開這個面子。
他感到萬分無奈,總想放下架子,可這架子就像本來就長在自己身上,放下了,別人包括自己看著都不像,看來人被包裝完畢,再想換一身皮毛也是很不容易的。
祥子此刻,恐怕在這個滿天空都飄著金錢的地方,只想混碗飯吃也不那麼容易,即便是自己想放下架子,別人也不允許,逼著你左右都不是。
但是朋友還是朋友,朋友還是很多,所有的人都沒有忘記他。那些數不盡的大公司,都爭著要他過去,去當老總,比董事長、總裁還大的領導。
這回輪到他自己開始拒絕了,拒絕去任何公司里去當官。他總過不去這道坎,絕不可以拿過來別人的施捨,即使是裡面包含著有稍微一點同情的意思也不行!他的性格其實也是很古怪的,無法讓人理解。
祥子把自己悶在家裡,許多日子沒有出屋,對於如今他的生活,就好比心高而皮面又不出眾的人選對象,低的不成高的不就,卻把時間一點點耗費下去,就越來越覺得有許多路已經堵死了,無路可走。
終於有一天,泥石礦的王碩兩口子又來了,到底是多少年的老朋友,始終沒有忘記他。他們倆還帶來一個人,一個在過去槐花寨生存過的人物,祥子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不是當年在這兒下鄉的女知青嗎,那個叫戴紅的女青年,跟四大眼睛搞過對象,和小機靈一起拆散青年點的那一位。
「啊,我們大概有好幾十年沒見了吧,你現在做什麼呢?」祥子很激動,雖然那段過去,回憶起來會感到很困惑,但是如今想起來也挺有意思。
戴紅一如年輕時的性格,沒大改,爽快、敢說,有她說話別人插不上嘴。
「官飯吃幾年,後來下海了,嗆好幾口湯,也沒掙著什麼錢,再後來搞傳銷,發展下線。說白了就是騙,有賣當的就有買當的。」
「得了吧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來點正經的。」王碩有一些急。
「好,就來點正經的,本小姐如今在國外開一個小店,怎麼說呢,還可以吧。」
「戴紅姐,祥子這人你知道,可經不住你忽悠。」汪華從心裡怕戴紅騙人。
王碩直接把話挑明:「祥子,信哥哥一句話,你不如跟戴紅到國外去,換一換環境,到外邊走走,再長一長見識。人麼,干到老學到老,說句不好聽的話,到外邊給人刷盤子掃地,這裡也沒人知道,也沒人笑話,省得在家裡邊裝,不裝還不行,活得多累得慌。」
祥子心裡一動,覺得也是,索性在家裡大家都撐著臉面放不下,還不如到外面去闖一闖,見一見世面,自己現在一個人,吃飽了不想家,到底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說不上也是個新的起點。
「那麼,你那裡好掙錢嗎?」祥子不為別的,在他的內心裡,仍然還顧及著他的那個產業化農業,幻想著還能賺到大錢,重新再搞起來。
「怎麼說呢,要說錢不好掙,發了財的也不少,百八十萬,千八百萬掙著的也有,要說錢好掙,蹦達好幾年的在外面,沒見著錢的也有。」
「得,我說戴紅,真是狗改變不了吃屎,沒怎的呢,你又忽悠上了,別百萬千萬的,一天你給一萬,包給你十年的,我說得算。」王碩直性子,敞開說。
「這你可叫准了,憑祥子的腦袋,只要他聽我的,我叫他怎麼做就怎麼做,那我就敢包。」在戴紅的老印象里多麼佩服祥子啊,她在王碩面前打著保票。
「告訴你啊,當真人不說假話,祥子不像從前那麼有錢了,真要出去的話,費用由我全包,你要是敢忽悠,我可是青年點裡的混兒,現在還是,小心我讓你頭破血流!」王碩跟戴紅說這話,並不只是威脅。
「喂,王碩,說什麼呢你,騙誰也騙不了你們的頭上,如今出國到哪裡去,都是明碼實價,當然是要掙錢,可都在明處。你要這麼不把我們的友情當回事,我又何苦呢!」看得出來戴紅真不高興了。
汪華見戴紅真有點不是心事,便解圍:「戴紅姐,不高興了,這不是你的性格,你還不知道王碩那人?就那麼個臭酸樣,說話從不考慮後果,就看在大家都在這塊土上混過,人不親土親,你說是不是。」
「就是,別人要一塊,我就收八毛,如果祥子還捨得這裡的老湯泡飯,就跟我出國去,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保證,過不幾年我們的祥子還是一條好漢。」
這一夜,祥子沒怎麼睡覺,出國,確實打動了他的心。家裡呆下去,確實感到很壓抑,總有向深淵裡掉下去的感覺,兩頭不著地,只是忽忽悠悠往下掉。
其實他並沒有活到混不下去的地步,但是他擔心出口貿易那邊的人考察都回來,進金成一定要留他到那裡去摻和,好像是理應欠他的。而他到那裡確實起不了什麼大作用,都是些高科技的東西,他確實不大懂,仍然還會感到不舒服,又找不到適當的理由拒絕,不如一走,落一個出國有事乾的名聲,就全都解脫了。對,還是兵法里那句話: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決定走了,但咽喉里總像是塞了一塊東西,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古廟火車站,站台上不少人,遠處還有不少人向這裡匯集。祥子很快發現,那些鐵心跟著他乾股份農業的員工們、始終沉迷於土地的人們,陸續向他這裡靠攏,看得出來那眼睛裡邊射出來的眷戀,那種依依不捨,那種還希望有他存在的感覺,那種不知道什麼樣的對他設計的農業產業化願景的渴望。
祥子四下里回顧,依稀往事歷歷在目,這裡的一切的一切,都給他留下太多的回憶。
他目視著消失在盡頭的鐵路線,思想里品味著吃老本的享受,畢竟映入眼帘的畫面,都有著他的一份心血,都有他奮鬥過的足跡,為此在他的內心中仍然迸發著熱切,萌生出無端的滿足和自豪感。
兩個女兒跪倒在他的跟前,雖然此時不該是哭的時刻,但是她們還是忍不住落淚。
這兩個孩子,雖然不是一個媽生的,但長得很像,也很要好。她們理解父親的決定,她們倆是很難說服他改變的,父親一貫這樣固執。
三子和喬瘸子撥開人群向近處走來,他倆都拄著雙拐,喬瘸子悠蕩腿,徐三子一條腿向前支出,腳上纏著繃帶,倆人一同走出個「丑」字。三子出獄了!他的腳怎麼了?祥子仍然擋不住驚喜,很快哥倆擁抱在一起。
火車進站,林大賀、徐家人還有其他的人都簇擁在一起,大家難捨難分。
「大賀!」
「祥子!」
此時不知道應該悲哀還是高興,林大賀顯得很激動:「去吧,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上邊已經決定了,我很快就會調回槐花城,一切都會好起來。」
程野遞過兩盒精美包裝的酒,他這個從來不好動情感的人,此時眼圈通紅,顯然背地裡流了不少淚,他聲音有些哽咽地說:「這酒,是槐花酒廠開業那天釀造的,存放了很多年,家鄉的酒,想家的時候,思念家鄉的人的時候,就喝上兩口……」程野說不下去了。
火車要開動的時候,一個孩子滿頭大汗跑到車窗下,他是祥子的小兒子,聞傑離婚帶過來的兒子,但和祥子的感情特別好,也不單是祥子採用了幼兒提早教導的原因。這孩子特聰明,對祥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在本城農業實驗學校讀高中。
他遞上來一個用一分錢紙幣疊編而成的花籃,裡邊扎著紅布。這小子生性倔強,很少言語,他只是用一種深沉的目光看著父親,儘管他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在他幼小的心靈中,他是最偉大的父親。
火車喘著粗氣,懶懶地啟動了,似乎體解人的心情,也不願離去,慢慢地向前移動著……
火車速度加快,窗外的景物向後倒去。穩定下來,祥子打開兒子遞給他的東西。花籃里是一個紅布包,裡邊沒有什麼,只是一包兒老黑色的泥土。祥子激動,一忽明白了兒子的用意。
火車摩擦著鐵軌,發出「嘁嗤喀嚓咚咚,嘁嗤喀嚓咚咚」的節奏,很快,槐花城消失得無影無蹤。
戴紅把頭依在祥子的肩膀上,祥子不大情願,給她一個示意,可戴紅不能接受,嗔怪地說:「老古董,什麼年代了,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安撫失落的心靈,大家都找到一個寄託而已。」戴紅說著,閉上了眼睛,硬把頭靠上去,手摟著祥子的胳膊睡過去了。
事實上確切的說,並不是槐花城拋棄了祥子,而是祥子離開了這片沃土。大浪淘沙,時間會覺得,在新的生活環境裡,新的人生大舞台上,我們的傻大頭祥子,又會幹出什麼樣的驚天動地的傻傻的事情,充當著什麼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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