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裡沒有冬天

  一

  飛機著陸，打開艙門往出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汗一下子從身體裡擠壓出來。

  熱，空氣也好像完全停止了流通，再看周圍的人也是一樣，各個汗流滿面。

  飛機里有冷氣，剛一走出到外面，身體真實的接觸到大自然，才真正體驗到熱帶地區的氣候，才真正感受出什麼叫熱，吸氣發燙，撲面如火的感覺，人就像突然一下子掉進蒸籠里，熱得喘不過氣。

  「啊，真熱。」

  儘管說話的人足能引起人熱的感覺，但在這陌生的國度里，能聽到自己懂的語言也算親切。

  上飛機時還是冰天雪地，只幾個小時的工夫，這裡就如火如爐。

  祥子沒經過這般突然變化，很多人也一樣，趕緊往下扒衣服，就連總來回跑的戴紅，也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她可能早有經驗，裡面只穿件短袖的寬鬆紗衫，跟戴紅約好同時在北京登機的幾個姑娘就沒那麼容易，脫起來里三層外三層，再看周圍的旅客，也大都是同樣的動作。

  隨著流動人群，下飛機的乘客陸續上了大客車，車在空曠的飛機跑道上行走，駛向出口。

  還好，客車裡邊有空調，沒有那種火烤的感覺，但是那麼一種突如其來的熱，熱蒸發出來又塞到冷氣里散發出來的能量，還有吃椰子油的人，身體裡放出來的那麼一種混合起來、說不明白的味道，夾在冷氣中流竄，似乎好像專門往鼻子裡鑽，吸進鼻子鑽入腦海立刻覺得很不舒服。

  祥子看上去並沒太大反應，身邊的幾個同來的丫頭就有點受不了，有的人不停往上嘔，一個薄嘴唇戴個眼鏡的姑娘，臉憋通紅，眼淚都出來了。不過戴紅就一點事沒有。初來乍到的這些人，可能還不適應熱帶氣候。

  取完行李包裹轉到機場外面，女人們挺不住了，顧不得自身臉面，橫七豎八地躺在馬路旁草地上，恨不能把在北京吃的烤鴨都吐乾淨。

  嘔，哇，吐！「什麼鬼地方，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穿短裙的小丫頭邊嘔吐著嚷。

  坐上租來的麵包車，天已經黑了下來。車跑起來還不錯，外面有風打進來，還能多少緩和一點熱的蒸騰，但是到處能聞到那種椰子油混合成的汗味，就很不舒服。

  幾個女孩靠座背上不說話，幾乎都閉著眼睛，戴紅全不在意，嘴裡數叨：「裝什麼裝，在家裡哪個也不是千金小姐，過兩天就會好，都要有個氣候適應過程？」

  黑人司機抖了抖身上的短掛衣裳，立刻飄出一股辣蒿蒿熱乎乎的味道。

  戴紅繼續解釋：「這裡的人，離開吃椰子是不可以的，那玩意可是上好的東西，我們家裡北方可是絕對沒有。告訴你們，椰子水降暑，驅除百病，我都愛喝，散發出的味道麼，汗味差一點，聞時間長就習慣了。」

  但是戴紅的話也沒起到良好的效果，穿蛇皮褲衩的那位姑娘，抻脖子往上嘔，一口黃水噴在車窗玻璃上，頓時玻璃上淌著帶塊兒的湯兒，味道很快飛到後邊去傳染。不過此時的祥子，被另一種氣象所薰染，心態完全投入到新的環境中，陌生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奇。

  夜幕里還能朦朧看見大葉的香蕉樹，成片的椰子林，近旁的車燈照耀下樹上面開的花，這地方開花的樹太多，似乎還有一種奇特的芳香。

  車駛進城鎮，路燈輝煌，看見得較清楚，路兩旁樹影中出現不同的庭院式建築，二三層的樓房，各具特色，別具一格，這裡幾乎所有的建築都隱蔽在茂密的樹叢中，很能給人許多遐想和新鮮的感覺。

  這地方和中國不一樣，樓房很少有高大的火柴盒式建築，而是精巧別致的建築群體，大都有院落。屋頂有圓的，也有尖尖的，又隱蔽在樹叢中，朦朦朧朧時隱時現，惹人遐想，招人夢幻，多少有些神秘。

  祥子還扛得住氣候的變化，一路上向外看，心想，這地方的自然景觀一定很不錯，只是這種熱曬出來的味道不大好聞，有可能是不習慣吧？不知道。

  大概走了三個多小時，夜深了，偶爾有車輛路過，夜很靜。車在一個岔路口向林蔭深處拐下去，很快路旁林子裡邊有個紅的亮兒，漸漸看得清楚了，是一對高高挑起的燈籠，讓人立刻就會明白，有一點中國的模樣。

  林地里一座四層小樓，燈光照耀看得分明，頂層是個涼亭，門口上方橫立著一個大牌子，紅的燈籠光照射下顯得很莊重，上面寫著「天堂島中國公司」。但是此時祥子還是看不明白，戴紅在這裡開的中國公司到底是幹什麼的？

  車停下來，風立刻就沒了，也不覺得怎麼過分的熱，但新來的人只管出汗，嗓子裡一定要喝水。祥子心裡納悶：戴紅選這麼個偏僻的地方幹什麼，能賺到錢嗎？

  敲了一會鐵柵欄大門，沒反應，裡邊沒有動靜。一路上早已經領教過了，戴紅的脾氣比知青上山下鄉時大了許多，她拿起塊磚頭，在鐵柵上咣咣敲了起來，聲音在夜裡顯得特別大。

  裡邊終於有了亮，見一個人把房門推開個小縫兒，探出頭來，只露出半個臉，那人很警覺，射出很驚疑的眼神，垂下來的頭髮可以辨認出是個女的。

  真是怪透了，自從跟戴紅出來，一路上接觸的人幾乎都是異性，進了女兒國了！祥子心裡邊說。

  進屋是一個大廳，分布著幾張方桌，桌子上有托盤扣著的玻璃杯。

  廳里，棚頂距地面很高，向上望去，整個房子像一口大井，牆壁和棚頂都是用木條裝飾，紫黑烏亮的顏色，在暗淡的燈光照映下更顯出幾分森嚴，給人一種莫名的可怕，心裡感應吧？祥子四下里搜尋，心裡琢磨。

  人都湧進來，屋子裡頓時增加了熱量，只好把電扇換成快檔，頓時汗的味道、女人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兒，混成一體往鼻子裡鑽。

  裡邊出現兩個女人的面孔，離得遠一點，只看見驚恐和蒼白的臉色。疑慮過後，見許多人來，她們像見了太陽似的喜悅，四處里點頭向大家微笑，釋放出友好與和善。有一位怕是害羞，總把自己的臉往拐起的胳膊下藏，好像是怕人看見，她也不說話，幫著把東西往屋裡邊搬。

  終於看見了一個男人露面，一雙小而圓的老鼠似的眼睛，像中國人又不太像，但是來到戴紅跟前很是謙遜，鞠躬似的把腰大哈下去。「boss回的安全可？」他的國語說得不太好，但也還都能聽得懂。

  「老賊。」戴紅喊一嗓。

  沒看錯他那雙老鼠眼，戴紅果真叫出他外號老賊來，正符合他的長相特徵。

  「發生什麼事了嗎，看你們這驚惶的樣子！」戴紅坐在老紫色椅子上頭向後仰靠著問。

  「還沒，我是要給你們安全，外面的不。」老賊說著，手指一下窗戶。大家這才發現，窗簾裡邊的窗子上的玻璃都不見了，有的窗格子裡還遺留著破碎的玻璃殘片。

  「石頭走了進來，還好，沒親著人。」老賊的話讓人聽個半懂，但是大家也差不多都看明白了，難怪屋裡邊有蚊子，而且蚊子這麼多，原來窗戶玻璃被砸了，蚊子可以自由出入。

  祥子不解，心裡疑惑，戴紅到底做的是什麼生意，為什麼會這麼恐怖？

  住的房間很快被瓜分，老賊在樓下靠廚房有一個小地方支一張床，就在那裡躺下，也許蚊子和他是一塊土上的，比較親熱，他不怕咬。

  二樓一個小間原來的兩個女人住，一個大間新來的四個女人住正好，屋裡面沒有床，地上鋪一排床墊子。

  三樓一個房間是戴紅的寢室。輪到祥子這兒，沒有他睡覺的地方。

  「再不你到我三樓去住吧，那地方大得很。」戴紅還是非常熱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祥子很懼怕靠近戴紅，也許她身上香水味太濃，特讓人受不了，還或許是她太大方了，在她的主觀世界裡，好像不分男女，這是最讓祥子接受不了的。

  「不，我還是自己想辦法。」

  祥子轉了一圈，四下里尋找自己能睡覺的地方。一時間讓他很為難，樓下不行，客人吃飯的餐廳怎能容得人睡覺，而且窗子沒玻璃，蚊子也太多。

  這地方的蚊子個頭大，黑黑的顏色，讓它咬一口不僅是癢而且很痛，撓破了也還刺撓。

  沒地方睡覺，祥子顯得很尷尬，不是太熱也滿臉是汗，他的臉上流露出很不自然的表情。只有同來的幾個女同胞還算熟悉，一路上也曾在一個房間裡睡過一晚上，大家沒有反對的意思，到底是戴紅的話帶有強制性的安排。「湊合擠著睡吧，這地方不同家裡，什麼男的女的，怎麼做全在自己。」

  詫異？他鄉異國，天外的變化太讓祥子難以理解，戴紅已經變化得徹底開放了，全不在乎性別的差異，外面的世界真是稀奇，祥子倍感無奈。

  戴紅那裡寬綽他沒敢去，受不了她那一種開放的程度，沒辦法，也只好暫時在女同伴的房間裡尋宿，他找一個靠牆角的地方，臉面向牆躺下。

  畢竟是熱，熱得難受，女同胞們只得徹底的解放，恨不能脫掉身上所有的東西才會舒服，她們一個個都只穿著貼身的衣服，雖然大家都洗了澡，但是熱，仍然有汗味，有氣味，有叫不出名堂的香水味。

  祥子面朝牆壁躺著，睡不著，不一會憋得通身是汗。他翻過身來，睜眼看時，女士們也同樣沒睡，有的拿手絹在臉前扇，大都瞪著眼睛，流露出那麼一種無奈，好像能在天棚板縫裡找到出路，或者有什麼祈求吧，表情都很複雜。

  祥子算是加擠進來的異性，大概都沒把他當作一個男人看待，或者他根本就不算是人裡面的數量，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熱逼出來的女孩們穿得裸露。無所謂，環境的改變，索性也都沒有怕羞的意思。

  刷白的皮膚、乳房和大腿。總戴著眼鏡的那個薄嘴唇叫韓雪，就四腳八叉躺在祥子身邊，中間只隔一小條露地面的小縫兒。讓祥子感到非常不舒服。

  手絹不停地扇動，全不能緩解熱的蒸騰，滿屋裡全是高溫在擠壓在碰撞，滾動著混合在一起的熱蒸發出來的氣味。祥子閉上眼睛，眼前出現家裡的冬天，家裡的雪。

  熱，太熱！難以忍受的熱，還沒過夜，祥子就很是想家，他一忽覺得自己出國這一步，走得太草率，太莽撞，甚至懷疑自己的大腦越來越變得很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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