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09-14 14:49:57
作者: 彭友懷
和往常一樣,雖然天氣很熱,沙灘上仍然有不少人,這裡人大都喜歡游泳,年輕人願意坐在海邊談戀愛。不遠飯店門前那棵椰樹下,支起一圈圍在一起的太陽傘,下面坐著中國女人,大家在一起閒聊。
「後來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陳青問。
珍珍心有感觸,嘆了口氣說:「那時候我們那裡窮啊,家鄉是個偏遠的山溝子,天看上去小得很,向上望如生活在一口大井裡,半天晌午了還見不到太陽,窮得不可想像,山外邊都搞改革開放了,我們那還窮得連褲子穿都沒有。不怕你們笑話,我們姊妹三個,只有一條不落補丁的褲子,唯一的一條尚好的褲子,到鎮上去才可以輪換著穿。
不過我們姊妹長得都好看,大井屯裡有名的三仙女,我還小啊,算什麼仙女,落個外號叫玉童。
我的倆姐姐比我大一點,先就被屯裡的參王看上,他叫方大膀頭,屯子裡養參的,有一塊參地,破破亂亂也不見得怎麼好,可是他就有白面饅頭吃,還有一把槍吶。他給了姐姐兩個白面饅頭!我吃到了,就是現在想起來,所有的饅頭都沒有那一回吃得香。他給姐姐們買褲子穿,買衣服,買化妝品,噴香水,我的兩個姐姐一進屯,離老遠就打鼻子香,不少人翹鼻子聞。她們不常回家,回來就有錢掏出來,母親卻總不高興,竟然偷著流淚,我哪裡知道。後來,我們家蓋了磚瓦房,哥哥娶了媳婦,也算是屯子裡最富裕的戶。再後來,我的倆姐姐就不見了蹤影,不過開始還有錢和信兒捎回家來。
再往後,方大膀頭就把心思花在我的身上,給我撒一種香水,肉皮裡頭都是香的,洗都洗不掉。他說帶我去找姐姐,結果就跟他去了,大城市裡海逛,吃喝玩樂,喜歡什麼就給我買什麼,喝洋酒睡高級賓館,開始就覺得很好玩,激動時心砰砰跳,他設法讓你開心。
後來他不和我在一起住了,引誘我接客,才明白我在幹什麼,不過是給了別人的滿足,增添了自己的恥辱,而且方大膀頭賺得是大頭,只給我一點點。我開始嫉恨他,那一種刺激、快樂,很快就消失了,動作也不是先前的柔性,錢逼著你去做那些令人作嘔的事情,我都厭惡透了,現在還總會想起那些難堪的場面。
我發誓要報複方大膀頭,可他也不是好惹的,賺錢啊,他眼睛裡發出凶光,身上來了也不許你休息,他腰裡有槍,當時我還是未成年的孩子。
後來我認識一個深圳老客,長得有點像我現在的老公。他小平頭,矮胖子,脾氣溫和,是手錶廠老闆,對我不錯,而且方大膀頭也不再來騷擾,再不用和多個男人去下賤了。
但是我仍然恨那個大膀頭,下決心把他弄進監獄裡去,借著手錶老闆的勢力,也夠他好受的,慶幸的是在深圳又找到了我的兩個姐姐,力量就更大了。
其實跟表老闆我也是真心的,還給他生了個兒子,他香港有老婆不能生育,我當然得寵,但我是有目的的。
知道方大膀頭還幹什麼,倒騰山貨,賣野狗腎、老虎鞭、鹿茸角、熊蹄子,抓住了哪一樣都夠判他幾年的。終於我把他弄到監獄裡去了,判十五年。
可是有什麼好處呢,我那位表老闆也被牽扯連進去了,孩子被大老婆接走,工廠被接管,我卻成了寡婦。現在想起來,有些後悔,都怨那時自己年齡太小,只管由著自己性子做事,總認為自己了不起,其實事情也不能全怨著別人,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何必要窮追不捨呢。
不多久,又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後來遇到戴紅,騙去我好幾萬塊錢,都是借的,把我弄到這裡來了,本想遇上老大是個好人,和他聯手干一番大事業,唉!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願大家都一路走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今天要各奔東西,才想起來在一起聊。大家聽著,都把頭低下去,誰也不說話,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碰到痛處,都流出一把傷心淚。
婭妹坐在那裡,雙手抱膝,兩眼茫然看著遠方,大海拐角處凸到海裡邊正是巨石島,這個地方再熟悉不過了,往事歷歷在目,她也在回憶著。
「婭妹,你呢,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也許陳青有意要知道婭妹那些不願意透露的秘密才問。
「我麼,本來我可以一路順風,不應該出現坎坷,都是因為這該死的愛。」
婭妹繼續講著:
「哥哥是烈士,在中印邊境犧牲的,頂一份烈屬的名額,我被分配到鎮開關廠。年輕的時候我是很聰明的,很快掌握了技術要領,工作很順利。可是有一個人,很快闖入到我的視線中,這個人就是祥子。
當時我知道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有一位姑娘,我看出了她的眼神,後來才知道,她是廠里技術權威鄭八級的侄女,算起來他們還是乾親。
還有一個廠長,外號叫謝老轉,眨眼就一個道道兒,精明得很,看見祥子眼仁都樂,他想把女兒嫁給他。
是愛的推動吧,當時我想,大家在一個起跑線上,我為什麼不可以呢,我放不下,看見他第一眼就放不下。
可是我當時很被動,那個他的乾姊妹有條件和他經常接觸,而那個叫謝芳的就更不用說,當廠長的爸爸,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唯一讓我欣慰的是他,他的眼睛裡射出的那一種光告訴我,他是愛我的,這一點最重要。
但是那是一種怎樣艱難的愛啊!沒有人會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一種愛情,像特務一樣行動,從來就在暗中進行。我們的戀愛方式只用眼睛,用不著說話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也是任何一對戀人也嘗試不到的感覺,非常苦悶,心中總有一種情緒得不到宣洩。而又是一種很甜蜜的、感受得到的一種喜悅,那就是當他的目光射來的時候,一切的不開心不愉快,煩惱苦悶,都在這目光的對視中融化了,化作一種甘甜的水,流淌到全身的血液中,逼著我興奮,給以我暗中得到充實,就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個。
我們可以用眼神對話,不用說出來就知道對方的意思,或者是要做什麼,或者是出現了危機。我們只用眼睛,眼睛裡會相互訴說該如何應對。
我們每天至少有三次,通過目光去交談,他會確切的知道我躲在哪個角落裡吃飯,我會從他的眼睛裡看見他把髒衣服脫在哪,我偷偷地拿到家裡去給他洗。
事情有變化,他不用挑明了說話,眼神里告訴我說,他要求和我逃掉,到很遠的地方去,深圳比較開放,可以生活的。我們在目光中鬥爭,我告訴他這樣不可以。他生氣了,這一天他只來見我一次。
其實我是很貪心的,不懂得香火沒有兩頭熱。當時他正在入黨提干,踏上副廠長的位子,我怎能影響他的前程,所以我們的愛只能停留在相互的對視中。
紙里包不住火,即便是我們只用眼神來談戀愛,而且是偷偷的進行,但是我們的秘密終於被發現,那個年代權力是高於一切的,隨便找一個藉口,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壞蛋。
不久我就被開除了,而且調查起死去的人,說我哥哥是叛徒,逼得全家人不能在那裡居住,連夜走掉的,從此我們失去了聯繫,就想,這一生恐怕也別想再見面。
命運的安排,我嫁給了一個我不愛的人,生活很平淡,沒有追求,沒有希望,只是活著而已。可是後來我嫁給的那位好像突然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他知道我不愛他,他也並非愛我,我提出和他離婚,他堅決不同意,此時他已經變得很賴皮,很懶惰,什麼也不干,什麼也不想干,圍著被子吃飯,叫喊著讓我給他打洗臉水,只差上廁所別人無法替代。
後來,我終於逃掉了,遠遠地離開他,讓任何人也不知道我到哪裡去。
老天真會捉弄人,竟能把逝去的東西撿回來。哪裡會想到,不遠萬里,異國他鄉又能和那個叫毛建國的重逢。當時我看見他時,心都要蹦出來,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高興,或者更多的是悔恨與懼怕,我當時立刻像吃了一塊冰,這顆心冰冷冰冷,拔涼拔涼,悲痛欲絕。
我躲著他,害怕他認出我來,臉上貼上畫皮,是一張假的面具,戴紅搞的把戲,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的,她答應我和冷艷的工作是在飯店裡切菜。
做那一種事我們不干,她就給我們換了一張新面孔,生逼硬套沒有辦法,必定得活著。
到底有一天,我的面具沒等戴上他就來到我面前,我猜他是有意找到這個時間段。終於讓他發現了,他早就認出我這雙眼睛,懷疑一定是我。
如何面對他呢,我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給了那些男人的滿足,把錢揣進腰包,剩下的就是滿身的恥辱。
我不能玷污了他,不許他碰我,發誓五年之內潔身自愛,現在想起來,有時也後悔,既然他已經原諒了我,我又何必轉不過彎來!過去犯下的錯誤能抹殺掉嗎。這一步走下來,就已經註定了我的命運了。唉,我真的不知道,路在何方?」
說到此處,婭妹的臉上透出幾分悲涼,誰也不知道她的心裡在謀劃著名什麼。陳青看在眼裡,心裡琢磨著立刻為他倆舉行隆重的婚禮。
海灘上玩耍的人群熙熙攘攘,海浪聲里夾雜笑鬧,這邊椰樹下大家都低著頭,進入久久的沉默。
「歐陽夫人,能說說您自己嗎?每個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大家都是女人,說出來心裡暢快。老大在這兒,大家公認他是唐僧兒子,一向規矩得很,說依洋是您倆的女兒,太不可思議。」珍珍好奇地問。
陳青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凝視著遼闊的大海,思緒萬千,好一會兒才沉重地說:「我麼,本想這篇書已經翻過去,就把它帶到墳墓里,最好這個世界上任何人也不知道,可是很難啊,正中那句俗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本來,我一直把他當做孩子,他一小就這樣,不喜歡多說話,也許是一小他就滿經滄桑。那一場大洪水,他死裡逃生逼他活得堅強,大家會發現,他沒有滿足的時候,執著得發憨,實在得發傻。但我喜歡他那種堅韌勁,從小看大,覺得他是塊可培養的材料,一小受過他師父的幼齡提早教育,頭腦聰明,他的記性特好。也許,假設沒有或者那一場文化大革命再推遲一段時間的話,他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我欣賞他,幾乎達到過分的寵愛,我那時候年輕,二十左右,一腔熱血,滿腔熱忱,一心想把他培養成才,誰曾想他卻偷偷愛上了他的老師,他的憨勁上來,發誓長大娶我做老婆,當時就給我嚇壞了,這怎麼能行,他還是個孩子!
文化大革命,我被批鬥,脖子上掛一個大牌子,就說我和那孩子有事。兩次到醫院裡驗什麼處女膜,那個年代,醫院裡哪有什麼先進設備,我成了實驗品,結果是處女被驗證了,把我卻弄成大流血,昏死過去,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當時我昏迷過去,什麼也不知道。
生命是多麼寶貴,我卻活夠了,徹底絕望,早就想一死了之,精神上的折磨,肉體上的摧殘,一個人精神崩潰了,活著也就失去了意義。
當我甦醒過來,他的頭枕在我的床邊睡著了,他的眉宇間皺起個大疙瘩,牙咬得咯咯響,嘴裡說著胡話。我害怕了,知道他要幹什麼。
我早已經擬定好尋死的計劃,看著他熟睡的面容,不知道哪裡生出來那麼多牽掛,就看見他在睡夢裡呼喚著我,撕心裂肺地叫喊,當時我的心在流血。
他已經第二次給我輸血,兩次救回了我的性命。就是那一刻,我就要去告別這個世界的前夕,心裡才開始活躍,突然產生可怕的念頭,就想,一個就要死的人,不如在死之前滿足他一個心愿……
沒想到,求生不得求死卻不能,我的學生殺了兩個人,把我從學校里背出來,我又奇蹟般活了過來。唉,就是現在我都不敢回憶,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血淋淋可怕得很。」
陳青講完,大家的心情更加沉重,半天小婷婷才不甘寂寞,調節沉悶的空氣說:「哎呀,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讓過去來折磨現在,不值得。我給你們來點快活的,和你們說,我來這裡沒有人逼迫,掙錢吶,不過……」
正要繼續講下去,依洋從開進院內的車裡邊下來,她顯得很興奮,向這裡快步走著說:「一切恢復正常,定好了後天的飛機。」
沒有人顯得太高興,珍珍站起身來,湊到陳青身邊,低著頭不好意思說:「歐陽夫人,也許我不該節外生枝,能和老闆商量一下嗎,我們……也要回家。」
陳青一忽全明白了,一大早請大家吃飯,酒桌上珍珍開了幾次口,都沒好意思說出來,後來又把她和婭妹留下來說話,原來是有目的的。是啊,故土情懷,誰不希望回家。
願意回就回吧,哪有人願意在外面漂流著生活。不過,臨回國前,得把祥子他倆的婚事辦了,免得日後節外生枝。陳青默默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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