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鑰匙丟棄了
2024-09-14 23:59:33
作者: 緞蘇
(一)
我常常想,人跟人的相識是奇妙的。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好就碰上了。那麼巧,不是世間所有的人都可以碰巧。
可是,碰上以後又怎麼樣呢?
一生一世?
擦肩而過?
攜手走一段然後分離?
不知道。沒有誰可以預料明天會發生什麼。
此時此刻,我們彼此牽掛,這就夠了。
我給輝發了一個簡訊。我告訴他,春節,我回家去過。火車票已經訂好。
(二)
火車站。汽笛聲里,無數的相聚與別離。這裡是一個盛產憂傷和喜悅的地方。輝抱著一大堆零食,有點可憐兮兮地看我:「要不,你就在這裡過春節吧?你看,廣東那邊出現了怪病,回去不安全啊!」
我笑笑,甜蜜的聲音里卻是尖刻的語氣:「在這裡,想像你們一家三口的幸福時光,過一個人的孤獨春節?」
輝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
我話一出口,也已經後悔。但依然固執地保持沉默,並用眼睛逼視著他。
誰不想兩情相悅地久天長呢?誰不想卿卿我我一起體味每天感動的細節呢?
可我和輝,連在陽光下牽手漫步都是一種奢侈。
我有時發呆,回憶跟輝的種種。站到鏡子前,也覺得自己陌生。
輝是我的公司老闆。
輝是我的情人。
不,應該說,我是他的情人。在這裡天藍如洗陽光明媚的城市裡,他有美麗溫柔的旗子,活潑可愛的女兒。而我,一個人,除了他,還有他送的水晶鑰匙,再沒有親近的誰。
多麼俗套的情節。
(三)
2000年的夏天,我大學畢業,背著一個四十五升的旅行包,隻身踏上廣州開往昆明的列車。
朋友們都目瞪口呆:「你瘋了?別人是蜂擁著往沿海這邊來,你倒好,打工竟從廣州打到昆明去了!」
我甩甩頭,笑靨如花,用最瀟灑的姿勢跟大家揮手告別。大二暑假的雲南之行,已經讓我深深愛上那片紅土地。我那時就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到花團錦簇的昆明工作。
好在爸爸媽媽都很開通,十分支持我的舉動。老爸還豪氣十足地對我吟道:「好女兒也是志在四方!」
歡天喜地到了昆明,卻發現,在這裡找工作比我想像中難多了。大學我的專業是會計,但我根本不喜歡,混沌地過了四年。而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我也只能勉為其難地抱著這個學位四處應聘。一般的我當然看不上,好單位人家就不停強調,必須有兩年以上相關工作經驗。而且,財務這麼重要的崗位,幾乎沒有一家會放手給外地人。
幾天的疲憊和失望,讓我心灰意冷。我坐在東風廣場的草坪旁,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一個人發呆。昆明的夏天真的很明朗啊,藍天白雲,風和日麗,美麗得讓我忍不住嘆氣。賣報的男孩經過時,我順手買了份《春城晚報》,百無聊賴地翻看。突然,被一條啟事吸引了。「藍天廣告公司」招聘文案撰寫、策劃人員、經理助理等等。
想想自己愛塗抹一些文字,我去了。
筆試、面試,最後站在公司總經理輝面前。他是個俊朗的人,低頭看我那堆文章和證書的樣子,就象一尊輪廓分明的雕塑。我不知道會問什麼問題,正有點緊張,他抬起頭來:「下星期一你來上班。」我一愣,一句話衝口就出:「這麼簡單就可以上班?」他有些驚奇地仔細看看我,然後一副很好笑的樣子:「怎麼?你覺得還需要什麼?」我小聲說:「難道不要求工作經驗什麼的嗎?」他嗤之以鼻:「經驗不代表什麼,也許新手更能大著膽子有所創新。」我緊張地問:「你不會是想叫我去拉廣告吧?」他使勁鎖住笑:「我的業務員已經足夠了,我現在需要一流的策劃和一流的文案。你去策劃部。」
我走出門時,聽見他終於忍不住的笑聲。可惡!這麼年輕的總經理,還一副深沉樣,居然會笑得那麼誇張。
(四)
公司的氛圍是輕鬆和友好的。我工作得非常認真非常努力。我一向信奉的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在新接的幾單業務中,我提了一些被輝評價為「很精彩」的意見。半年以後,他宣布我升職為策劃部副經理,不但加了薪,還有一年十四天的休假。只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象第一次那樣開懷大笑。他時時保持充沛的精力,神采奕奕,同時,又非常地內斂。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相當有魅力的男人。
當然,這只是大家私底下的議論。公司里誰都知道,他有一個幸福美滿的三口之家。他和妻子是大學同學,他們在大學相戀,從創業到現在,相濡以沫。他從來沒有過任何花心的傳聞。
公司業績一直上升,老總也高興。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五,輝給大家放假,組織全體到松花壩水庫去玩。怡人的氣候加上美麗的風光,大家的心情都很舒暢。有人忍不住打趣:「老總,今天開恩,不會是明後天想要我們去加班吧?」
在大家的鬨笑中,我也亮出自己的觀點:「我很不贊成加班。偶爾為之情有可言,但經常需要加班,只能表明一點,這個機構和裡面的人員效率低下。」
說完,我突然意識到不妥。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我看見輝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好象看得很深。
傍晚收拾東西離開時,我發現手機上的小掛件不見了。那是我的心愛之物,一個小小的水晶小鎖。是大學死黨送我的,當時她還一副神秘的樣子說:「等著誰的鑰匙來打開心鎖吧。」我焦急地返回去,盯著剛才停留過的地方掃視,地上空無一物。
「是找這個嗎?」我一抬頭,看見輝站在我的面前,攤開的手掌心上正躺著那把小小的水晶鎖。我歡呼一聲,一把抓過,半天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剛想道謝,他丟過一句話:「看見沒有?有時出現失誤,是需要加班來補救的。」我愕然,回過神以後就對著他的背影輕哼一聲「小氣鬼」。
(五)
周一上班,我拿著新的策劃書去請示。輝正在接電話,示意我先坐下。我粗枝大葉慣了,走向沙發時,不小心碰落茶几上的東西,一張照片從中飄了出來。
是我的。
在松花壩,錯落有致的石板上,我抱著膝蓋,看著遠方,臉上有一抹淡淡的憂鬱,一種好象又孤單又倔強的眼神。
我記得出遊那天,我一直很快樂一直活躍著在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抓到這個神態的。這是獨在異鄉的我內心深處的另一種寫照。我每天歡笑著以後藏得很好,沒想到這張照片居然那麼清晰地呈現出來。
當時我就愣住了。我和輝之間的空氣沉悶著,到處瀰漫的都是尷尬。
下班以後,我們在一起吃晚飯。我以為他要解釋什麼,卻沒料到,他是在表白。
其實,他一直深愛他的妻子是真的。可同時,他又抗拒不了我的笑容。原來,從我第一次見到他,那種怯怯的但又不畏懼的倔強,已經打動他。他從來沒有想過,在美女如雲的城市,他會對妻子以外的很普通的女孩產生一份眷戀。
他告訴我,如果不是今天那張照片掉出來,也許他還會掩飾著,但是,他自己也無法把握他可以掩飾多久。他把手伸過來,攤開,掌心裡是一把小小的水晶鑰匙,跟我的小鎖驚人的相配。我沒想到,真的會有這樣的鑰匙,而且,他費心去找到。
他實在是一個坦白的人:「我的妻子是優雅的,你是清新的。兩種美麗,我都著迷。」
我很喜歡他這份坦白。而且,我被水晶鑰匙的出現震撼里,我覺得那是一種玄妙。我也很直接的回答他:「別以為我會答應你什麼。我只是覺得你不討厭,而且,我喜歡和一個直率的人交往。」
後來的故事就很俗氣里。我享受著他的溫暖和庇護,我成了從前自己很不齒的第三者。
可是,我真的沒有要求過什麼。我甚至弄不清楚對他的感情是怎樣的,迷戀?亦或是愛?如果是愛,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獨占他?為什麼一個人想到他和他妻子女兒時沒有任何撕裂的痛,只有微微的酸?也許,就是迷戀。在孤單和暗黑的時候行走,任何人都會迷戀一堆溫暖的火。
(六)
可是,誰說過,一個女人,不管如何灑脫、幹練,最終還是希望安寧的。
昆明有太陽的暖冬,我和輝一起在翠湖看紅嘴鷗。看著這些從西伯利亞飛來的精靈,它們漂泊著,卻依然無憂無慮。我忽然有一種很重的憂愁。我指著水邊一對正嘰啾親密的鳥兒,對他說:「如果,我們倆也是紅嘴鷗,可以這樣相依相偎到永遠,那多好!」他看了看,緊握我的手說:「會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我早就明白,他是不會輕易離開他的妻子的。所以一瞬間,我憤怒了。我對著他嚷道:「難道你會離婚,和我在一起嗎?」他驚愕,卻不出聲。
也是那一瞬間,我決定,春節回家去,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六)
春節在家過得並不安穩。一方面因為思念,另一方面,廣州突如其來的「非典」鬧得人心惶惶。板藍根、醋這些不起眼的東西一下子身價百倍,各種謠言四起,連超市也物資告急。整個春節,索然無味。我一邊摸著手機上的水晶鑰匙和鎖,一邊對著電話里的輝哭訴:「我快崩潰了!」
過完七天假,我飛回昆明。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依然鳥語花香。我終於可以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我和輝,也因為好久不見而變得融洽,大家隻字不提春節前的不愉快。
但是好景不長,回昆明五天後我感冒了。發現自己在咳嗽的時候我簡直恐慌至極。「非典」這個詞一直我心裡撲騰。我還咽喉痛,發燒,說不出話來。
輝是一把抱住我去醫院的。他好象不害怕傳染一樣,在我急診的時候,幾乎寸步不離。
我高燒四十一度。迴轉過來,清醒了,沒有燒成傻瓜,好好活著。虛驚一場,不是「非典」。但也很危急了,一不小心,上呼吸道感染這個病也會要人命的。
病情平穩下來,輝終於肯聽我的話,回家休息了。沒想到,後來來了一個人,是輝的妻子。真的又美麗有高貴,和輝很登對。她給我送來三七燉雞、新鮮的野菜。她說平時對輝公司員工關心不夠,才聽說我病了,特意來看看。
我們嘮的都是瑣碎的事情。她一臉幸福地誇讚輝,還一副老大姐的口氣跟我說:「一個女人,找到一個歸宿安定下來,那才是幸福。其他的,什麼激情啊浪漫啊,如果浮在空中,什麼意思都沒有。」說完,意味深長地笑著看了看我。
我明白了。她其實什麼都早已經知道,但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終於懂得,一個女人的愛會把她變得多麼聰明和堅強。
她不厭其煩地讓我好好照顧身體。看著她裊娜的身影離去,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卑微。
我回憶她的眼神、她溫柔的言語、她淡然的神情。我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她和輝,他們一直是相濡以沫、患難以共的夫妻啊!
我感覺到自己的虛弱。
也因為如此,我賴在病床上,差不多拖了一個月才出院。
再看見街頭明晃晃的陽光,我已經打算離去。
(七)
但是,公司里業務繁忙。我出院那天,輝很高興,召集大家開了個歡迎儀式。大家都不知道我和輝的關係,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輝和大家舉杯:「歡迎我們的得力幹將平安回來。」在那種情況下,我開不了要走的口。
因為知道這是最後為輝工作了。那段時間,我幾近瘋狂,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大家笑我,怎麼不堅持自己的不加班論了?輝也心疼地說:「才出院,要愛惜自己啊!」我看著他,很仔細地微笑著看他,心裡的眼淚紛紛落下。
四月份的時候,「非典」的情況一下子更緊急了。全國上下到處拉響警報。雲南還是一塊淨土,但也惴惴不安。外出人員鄹減,歸來人員都要隔離。每天空氣里都是消毒水的氣味,聞得人發暈、想吐。
偏偏這個時候,輝要去出差,而且是現在聞者皆恐的北京。我勸他不要去,他卻不在意地笑:「想得非典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可比中大獎的機率還低啊,我不相信自己有那麼好的運氣。」
那些天,我是在極度擔憂和恐慌中度過的。每天和他通電話,每天詢問他的情況。他對我的這份小心啼笑皆非、不以為然。
我想,我確實是一個自私膽小的人。因為非典,甚至「五一」我都沒回家,只在電話里讓爸爸媽媽注意,叮嚀他們多保重身體。
輝回來,按規定迅速隔離。因為他有輕微的感冒和發熱,隔離的地點就不是家裡,而是醫院。醫生檢查過,是正常的感冒,隔離了20天後,警報解除。但依然留院繼續觀察,可以正常探望了。
我去看他,戴大大的口罩,站得遠遠的。他忍不住大笑:「嘩,一下子把我們拉那麼遠距離,這該死的非典。」他一邊說自己沒事,一邊笑我太怕死。
是的,我怕死。怕我死,也怕他死,更怕以後面對他想起一張等待的面孔,想起青春里我不合適宜的激情,想起藏在黑暗裡微小的自己。這樣的感覺,好象會比死還難過。
(八)
我們並沒有聊太久。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而輝,也突然感覺到什麼一樣,從開始的玩笑到後面的沉默。輝小心地說:「一會,她會過來。」我覺得自己好象逃之夭夭似的離開了。
出了病房,我在走廊上遇見了她,輝的妻子。她還是那麼優雅那麼美麗。她什麼防範的裝備都沒有。簡簡單單,提著一個保溫飯盒,在來往的戴著口罩的人當中顯得很特別。我們面對面走過時,她對我甜甜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我悄悄返回病房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我看見她正端著熱湯要餵他。他擺擺手,好象示意她退遠點。她卻固執地坐在床邊,挨著他,一口一口地餵湯。他們離那麼近,也許彼此的呼吸都可以聽到吧?她的臉上充滿溫情,泛著一抹奇異的光芒,裡面,是愛和幸福吧?
我看著,心裡都是感動。我摸摸唇上的口罩,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比不過她了。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她愛他深。
我很慶幸,那封潔白的辭職信和那把美麗的水晶鑰匙,我已經放在他的辦公室。不是所有的鑰匙和鎖都能配套,有一些,是錯誤的安放在一起。而我,蹉跎了那麼多歲月,才明白這個道理。
幸好,還不算晚。等他上班,他一定會震驚、生氣,甚至痛恨我的絕情。可是,沒有關係了。我知道,幸福曾經流淌過,而且,還在一直流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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