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痛,也叫幸福
2024-09-14 23:59:35
作者: 緞蘇
一
下班時間一到,公司里很快就變得冷清。剩下的幾個人也已經在收拾,一副馬上離開的樣子。只有我沒動,但不會有誰注意到。我剛進這個公司一星期,跟誰都不熟。
從樓上望出去,窗外,喧囂的大街,到處是匆忙的身影。初秋,在南方城市居然看不出痕跡。街道兩邊的樹依然枝葉茂盛,好象要趕在嚴冬來之前,把最後那點蒼翠竭盡全力地釋放出來。
那一天,是中秋,一個舉家團圓的節日。我看見路上那些匆忙而過的身影,上面都覆蓋了一層叫喜悅的味道。而我,是體味不到的。當初選擇一個人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已經預料到這個局面。可畢竟是第一次感受到,有些不習慣。拿起電話,給遠方的父母問候了一聲。口氣輕鬆而快樂,這樣他們就不會擔心。
等辦公室里空蕩蕩了,我才慢騰騰起身,晃悠著出去。通常這個時候,是可以放棄淑女形象,放棄什麼收腹挺胸走貓步的。10樓,我也不坐電梯,走樓梯道。可以減肥,還可以趁沒人時跳樓梯台階。我甚至想過,我就從樓梯扶手那裡往下滑,象小時侯一樣。我那時多喜歡這個遊戲,一邊滑,一邊大笑,爸媽在旁邊看著都緊張,可我一點不怕,還固執地不要他們扶。
當然只是想了想,這個計劃太冒險,萬一被人看到,肯定會無地自容。所以,我最多也就是不好好走路,蹦蹦跳跳,兩級並一級地跳。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已經到二樓了,我打算試試跳三級台階有沒有問題,突然出現一個身影。啊,還有人!這下糗大了。我愣住了。腳下一陣刺痛,我總算回過神來,原來我已經以一個五體投地的姿勢撲到在地。
那個人居然不走遠點,還馬上跑過來,攙扶我。我極度不好意思地用手捂起臉。他急切地說:「疼不疼?疼不疼?」
我又羞又疼,眼淚透過指縫流出來。那個人一個勁在道歉。
我終於忍不住,放開雙手,一邊哭一邊大聲回答:「你自己摔摔看疼不疼?你幹嗎不走電梯非要下樓梯?別人早都下班了你幹嗎還磨磨蹭蹭到現在?你幹嗎早不走晚不走偏要現在走?……」
他大概被我連珠炮似的轟炸嚇呆了,喃喃道:「我,我,……」
我突然大笑起來,臉上還淚痕遍布。他太好笑了,他的臉上有兩道墨水印,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那麼醒目和滑稽。
他手忙腳亂拿紙巾擦乾淨。可能為了掩飾他的尷尬,他嘀咕著:「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我兇悍地說:「都是你害的!」
為了表示歉意,他要請我吃飯。反正我身邊的朋友都佳人有約,我也孤苦伶仃的,就答應了。而且,擦掉墨水印,他看上去非常帥,一定會讓我有好胃口和好心情的。
二
一頓飯以後,我和他成了鐵哥們。他叫葉風,從遙遠的北方往南移,因為這個城市的陽光和藍天,他就留下了。我對他這個果斷的決定很欣賞,可他說到「流浪」這詞時我就嗤之以鼻。浪子流行,就誰都可以稱流浪,多麼矯情啊!我可能嘲笑的樣子比較招搖,他好象很生氣,瞪著我看了半天,然後燦爛地笑起來:「有意思!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女孩!」
他感嘆著:「現在可愛有趣的人實在太少了!」我知道,這是他和我迅速熟悉的原因。可是,我不承認,把他看成哥們,實在是因為他長得帥氣。我只告訴他:「嘿,要不是我是電腦盲,要不是你在信息部,我才懶得理你呢。」
同室的好友小怡很八卦地打聽葉風到底有多帥,我丟下一句:「很帥,象蟋蟀一樣蟀。」 小怡不死心,繼續問:「他幾歲?他有女朋友嗎?」
我突然很煩小怡,不理她,周末的大清早一個人跑到大街上晃蕩。
我一邊踢著石塊一邊鬱悶。這個葉風,為什麼那麼奇怪?下班的時候,我們經常聚在一起,吃飯,喝茶,或者去網吧里打反恐。從前我一直瞧不起這些遊戲,覺得都是無聊和有暴力傾向的人才來浪費時間。可葉風喜歡。我跟著他,坐在那些嘈雜的電腦前,我手忙腳亂,常常才探出一個腦袋,就被槍擊中身亡。一點意思都沒有,回頭看葉風,他正玩得專心,英俊的面孔因為激動而有點泛紅。他眼皮都不抬,只是柔聲說:「乖,跟在我後面,我保護你!」
我有些失神,但隨即就沮喪,這不過是遊戲中而已。所以,我偏偏跟他對著,他當警察,我就作歹徒。當我「死掉」二十次後終於擊斃一個人,我忍不住歡呼,而葉風在另一邊咬牙切齒叫:「居然中了你的槍!失敗啊!」
然後我們就去吃夜宵。我們可以吃上兩三個小時。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聊天。夏天的晚上很涼爽,風總是舒服而輕柔地拂過。這樣有情調的時候,適合兩個人牽著手看星星。
可葉風為什麼那麼奇怪?可以用溫和的眼光看我,可以放柔聲音跟我說話,可以沒奈何地縱容我,可以把往事一點一滴地告訴我,可以對我好得不得了的好,可是,卻要嚴肅地對他那些開玩笑的朋友說:「別胡扯!我們是鐵哥們。」還要偏過頭來找我的印證:「對吧?」
我嘻嘻哈哈做出沒心沒肺的樣子猛點頭。
三
從來,我都是這樣,嘻嘻哈哈沒心沒肺。所以,連我也習慣了自己快樂無憂的表情。突然我就發現,像我這樣,是連不快樂也不可以的,因為,所有人都習慣了。可我第一次感覺到,藏在堅強的外殼下,我心底多麼憂傷。
我開始熱中於翻雜誌上的測試來玩,愛情、喜歡指數、未來發展,任何一個分數都指向我跟葉風沒有樂觀的前景。有人從網上發了個姓名配對的遊戲給我,我也極度無聊地把我和葉風的名字輸進去。跳出來一句話擊倒了我:「根本沒緣分,完全是牽強地在一起。」
我還找到一個心理分析,上面說,如果一個男孩對一個女孩完全坦誠,什麼都傾訴的話,多半是把女孩當成紅顏知己。我想,葉風喜歡的肯定是那種成熟優雅的美麗女子。因為某次他曾經提到過,他的夢中情人是張曼玉。
晚上我就照鏡子,我傷感地對著鏡子裡的我罵:「你怎麼一點不好看?怎麼那麼平常?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高,嘴巴不夠小,連額頭和下巴都長得沒什麼創意。」
小怡在我旁邊左三圈右三圈轉,看我半天,終於開口:「你真的喜歡葉風了?」
我沒否認。
她又問:「從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開始我真的只是當他是好哥們的。也許,是從那次,我們去動物園的路上,他一直走在我左邊。或者,是那次放風箏,他跟著我又跳又笑吧。反正,我真的說不清楚。
小怡還在問:「你有多喜歡?」我想了想,然後說:「喜歡到愛吧!我可以為他死。」小怡翻了記大大的白眼,作暈倒狀:「那你就去追他啊!」我無限憂傷無限淒涼地說:「我也想啊!可葉風喜歡的是成熟迷人的美女,哪會是我這種平平凡凡大大咧咧的人?我和他做好朋友,天天可以看見他,就已經滿足了。」
小怡驚呼:「天那!可憐的寶貝,你走火入魔了!」
是的,我知道。
四
我每天和葉風無拘無束地聊天,無憂無慮地開玩笑,日子照樣流逝,我只是變得有點霸道。有時葉風會皺皺眉頭說:「你怎麼越來越不可愛了。」我沒好氣地回答:「可愛有什麼好?可憐而沒人愛嘛。」
我咬咬牙。我打算把我的秘密表白給葉風。我打了很久腹稿,鼓足勇氣站到葉風背後。就象小怡說的,哪怕被拒絕,也比一直遺憾好。剛要開口,他突然轉過身來。我們都嚇一跳。葉風說你怎麼象鬼魅一樣出現?我大叫你怎麼轉身一點預兆都沒有?
葉風有點鬼鬼祟祟地拉著我往外跑。他突然有點羞澀。最後還是甜蜜地說:「我喜歡一個女孩子了。」肯定不會是我。我們從來沒有那份默契。
葉風喜歡的女孩叫雅子,溫順的長髮,窈窕的身材,而且五官精緻出奇。我看得有點呆了。葉風向雅子介紹說我是他的好朋友,妹妹一樣。他好象很侷促,我第一次看到他那種神情。我把黯然藏著,我無邪地對著他們笑。上班有空時,我就絞盡腦汁發EMAIL幫葉風出主意,等雅子過生日了,該送什麼禮物。
一個冬天過去時,葉風終於追到了雅子。我笑嘻嘻地與他用我們習慣的擊掌表示勝利。夜裡,躺在寂靜的黑暗中,才有顆顆淚珠從眼角滑落。葉風迎來了他的春天,而我註定要一直留在冬季。
五
春節假過後,公司一直在加班。那一天,是周末,難得地按時下班了。我象往常一樣,遠遠跟在葉風后面。我很清楚他的路線。他肯定先興沖沖地到花店買一枝玫瑰,然後再到文化宮前的花園廣場等雅子。每一個下午,無論多晚下班,我都遠遠看著他和雅子手牽手親昵地離去,才慢慢晃悠回到自己的屋子。
那一天,真的和往常沒什麼不同。葉風買的玫瑰花總是挑了又挑最美的那枝。我看見他一邊走一邊還聞著手裡的玫瑰花。
人生總是在瞬間就會遭遇很多樂極生悲。葉風可能全心沉浸在即將的約會中,竟沒有看見前面亮起的刺眼的紅燈。「嘰——」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劃破城市的上空。一剎那,我的眼前似乎都是緋紅的碎片。我離那麼遠,隔著一條街道,可我還是清楚地知道,那個倒下的人,是葉風。
當我披散著頭髮衝到出事地點,看見地上躺著他。車已經不知去向,而他一臉一身的血,那雙好看的眼睛緊緊閉著。我沙啞著嗓子,瘋一樣對著計程車招手,終於有一輛不怕什麼晦氣,停了下來。那枝鮮艷的含苞欲放的玫瑰,一直緊緊地握在他手裡。
醫生說,再晚到十分鐘就有生命危險了。我木木地坐著,全身冷得直打顫。我把葉風的手機關了,我想如果雅子知道她會傷心的,我甚至沒考慮過這樣做對不對。
我要求醫生,如果輸血,不要血庫里的,就輸我的,一定。葉風和我,都是B血型。如果不能愛他,那麼,讓他的身體裡流淌著一點點我的血,也好。
我躺在葉風旁邊的病床上,離他那麼近。當我的血順著細細的塑料管,流進他的體內,突然間,我覺得我的心上開了一朵奇異的花。葉風,葉風!我輕輕念著他的名字。我的眼睛又濕了。我終於知道,有一種痛,也叫幸福。
六
手術後的葉風一直昏迷不醒。我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幾乎沒合一下眼。桌子上怒放著大捧的百合,那是我委託小怡去花店幫我訂的。我終於可以把我想送他的花開在他的世界了。
小怡給我送飯,看著我憔悴的臉使勁罵我:「傻瓜!你就算照顧他也不能不心疼自己啊!」她兇巴巴嚷到:「你再不吃飯我就跟你絕交了!」我挑著一顆顆米飯,卻食不知味。
夜裡,有月光照進來,輕飄飄灑在病房裡。我忍不住悄悄吻了葉風的額頭一下。我握著他的手,喃喃自語:「葉風,下輩子我一定做個美女,一定要讓你愛上我!」
昏迷了兩天兩夜,葉風終於渡過危險期。我依依不捨看了又看暫時還沒甦醒的葉風,然後離開了醫院。我把雅子的電話交給醫生,醫生驚異地瞪著我,他記得,當時,我在手術前簽字,簽的就是未婚妻。我求醫生千萬不要說什麼。幸福的人不會太注意這些細節的,何況,葉風一直是個很粗心很善良的男孩。那位老醫生拍拍腦袋,嘆了口氣。
小怡說我真傻,為什麼不讓葉風看見我,感動一下呢?我卻了解,感動不是愛,與其這樣,不如讓他輕輕鬆鬆,不要有這份我不喜歡的壓力。
七
葉風終於要結婚了。他抓住我,喋喋不休地渲染他的喜悅。他說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送他到醫院還用未婚妻的身份簽字救了他,他告訴我病中雅子怎麼怎麼沒日沒夜照料他,他醒過來看見忙前忙後的雅子又是怎麼怎麼的感動。末了,他一臉甜蜜:「你說,我是不是該快快娶她回家?這樣體貼的女孩,肯定會是好妻子。」
這個我相信。每天我悄悄站在病房外看他的時候,總是看見雅子很體貼地圍著他轉,他們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個詞叫「相濡以沫」。
葉風突然像想起來似的質問我:「為什麼你都沒有去探望過我呢?」我很正經地說:「我才不想當電燈泡呢。」他哈哈傻笑。
我看著他,因為陶醉和激動,他臉色很紅潤,就好象在打反恐時快樂而滿足的樣子。摔倒,遇見他,當他小尾巴,病房,躺在他旁邊,看血流過去……好象電影回放一樣,這些鏡頭一一掠過。我一下子就笑起來。這個我默默喜歡的男人,他的血管里流過我的血,他的這份紅潤有一部分是我的呢。他真是個幸福的傻瓜,不知道我在笑什麼,還不停大聲追問我:「快說!快說!過幾天我結婚了你送什麼?」
我還在笑,裝出一副賣力思考的樣子。心裏面卻有什麼涼涼地劃了過去。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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